鄭叔清幾乎是被那些“上訪”的陳年舊案苦主們,堵了一天衙門。
一直到將近宵禁前的半個時辰,金吾衛的士卒才姍姍來遲,將那些人羣驅散。隨即金吾衛的人也跟着離去。
什麼叫彈性執法,被他們這些人展現得淋漓盡致。
不過鄭叔清也沒話說。雖然這些爛招確實很下賤,卻也在朝廷政治鬥爭的基本框架內,哪怕是李隆基知道了這件事,也不會說什麼。
要怪,就怪京兆府衙門自己不給力。正因爲從前積累了太多的麻煩事,現在被別人找麻煩,倒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話說回來,京兆府衙門現在固然是焦頭爛額,但金吾衛如今的狀況,卻也好不到哪裡去,這兩家似乎算得上是一對難兄難弟。
金吾衛確實是大唐開國便有的禁軍之一,但它和“南衙十六衛”的其他兄弟單位相比,卻具有天子禁軍與朝廷禁軍的雙重身份。
也就是說,皇帝有命令的時候金吾衛聽皇帝的。
皇帝如果說讓朝廷中樞指揮金吾衛,或者沒有明確表態,那他們就聽宰相的。
不過一千人編制而已,金吾衛就是個被政治勢力隨意擺弄的工具人!
他們在開元末年和天寶年間的政治地位與處境也都非常尷尬。
說到親近,李隆基的親軍是龍武軍,帶有“私人衛隊”的性質,任免皆由李隆基一人,無須中書門下省通過。
說到實力,金吾衛就一千人而已。不止是它,因爲府兵制的衰落,兵員來自府兵的南衙十六衛,編制規模也跟着一砍再砍。
而軍隊的實力,首先就看編制大小。很顯然,金吾衛編制不過大唐邊軍兩個營(一個營五百人,設營主一人),算不得什麼強軍。
說到精銳程度,金吾衛裡面的人多半都是官宦子弟家不讀書的棄子,武藝稀疏平常。也就平日裡看起來還像是那麼回事,兵員素質大概是沾了母親都是靚妹的光,一個個帥氣逼人的。金吾衛的盔甲也很精良美觀,所以往那邊一站,看着確實人模狗樣。
不過顏值也就是他們唯一的優點了。
左相張守珪讓金吾衛故意放開京兆府衙門周邊的防衛,他們也只能照辦。
這一招,就是逼迫鄭叔清主動辭官謝罪!
要不然,以這一位的臉皮厚度,只要基哥不將他罷免,他就敢一直賴在京兆尹的位置上不走!
……
然而,正當長安城內局勢風起雲涌之時,終南山中的狩獵隊伍,倒是紅紅火火,一片熱鬧又和諧的氣氛。
基哥帶頭玩耍自不必提,他每天都要打馬球,射彈弓,騎馬,好像又回到了當年還是臨淄王時的崢嶸歲月。
“好,那一球打得好!”
這會正直上午,李隆基在場邊看人打馬球,李亨的三子李倓縱馬飛馳,打出了非常刁鑽的一球。看着這一幕,基哥大聲呼喊叫好,李亨的那幾個兒子,如李俶(即李豫),李系等人,都是在馬上鼓掌。
李隆基的其他幾個兒子,如李琬、李沄、李璲等人,也都在場邊面帶微笑看着。
起碼這一幕,明面上看是極爲和諧且充滿活力的。
不過在場衆多皇子皇孫們心中是如何做想的,基哥不想知道,也不關心。
現場只有忠王李亨一人面色平靜,完全談不上高興,當然也說不上憂愁,似乎有點“喜怒不形於色”的意思。
老神在在的像個異類一般。
李隆基瞥了李亨一眼,心中不喜。一想到忠王妃韋氏的事情,心中更是覺得噁心。
他對着高力士招了招手,壓低聲音說道:“讓忠王張羅今晚的宿營與飯食。”
不一會,高力士去而復返,對着李隆基深深一拜。果然,礙眼的李亨已經領命而去,已經走遠了。
礙眼的人走了,李隆基心情頓時轉好,眯着眼睛看着馬球場上正在揮汗如雨的皇孫輩分們,一時間感慨光陰似箭,歲月如梭。
彈指之間,他也要到行將就木的年紀了。
時間過得好快,人間的歲月好短,可惡,爲什麼不能長命百歲啊!
李隆基心中一陣陣的唏噓惆悵。
他已經擁有了天下,什麼都是他的,唯獨時間不是他的了!
正在這時,一個金吾衛打扮的軍官騎着馬飛馳而來,被人引到李隆基跟前。那人當着基哥的面,將某一塊白色玉佩交給高力士,並說出了“長安首富”四個字。
聽到這話,高力士恍然大悟,隨即拉住那人問道:“方重勇可是被抓到了金吾衛衙門?”
“回高將軍,確實如此。”
“一旁等候聽命。”
高力士擺了擺手,將那位金吾衛軍官支走,隨即走到李隆基面前,將方重勇的那一塊西域奶白玉交給這位大唐天子。
“這不是幾年前河西大捷的時候,賞賜給方重勇的麼?怎麼會在這裡呢?”
李隆基疑惑問道。
很多事情,他並不是很清楚,都是高力士在打理,他只問一個大概。
“回聖人,方重勇在河西的時候,在做一些生意。其中,長安的王氏父子,佔據了很大一頭。”
高力士不動聲色的說道。
這裡人多眼雜,好多機密的事情點到爲止就可以了。
果然,李隆基心領神會,微微點頭。他想了想,壓低聲音問道:“方重勇從裡頭拿了多少?”
“回聖人,他只拿了朝廷俸祿而已。”
聽到這話,基哥一陣錯愣,隨即反問道:“那他圖個啥?”
不止是他不清楚,就連高力士對此也是一知半解的。
高力士對李隆基叉手行禮道:“回聖人,奴也不知道,但是他沒有拿確實是真的,賬目都很清楚。”
“也是,當年他一個孩子,拿着那麼多錢,又能做什麼呢?”
李隆基微微點頭,似乎有點理解了方重勇的想法。
如果沒有自保的實力,那麼就不要抱着裝滿金銀財寶箱子到處跑,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個成語已經是如雷貫耳了!而想要在河西那邊自保,所需要的便是軍隊!
方重勇一個十多歲孩子,他哪裡去變軍隊出來,他又哪裡養得起軍隊啊!
“朕聽聞,現在長安城內鬥得很厲害啊。”
李隆基忽然說起一件“有趣”的事情來。
高力士回道:“確實如此,京兆府尹以科舉舞弊爲理由,抓了御史中丞張倚的兒子張奭。而京兆府衙門過往那些未破案件的苦主,正在堵衙門找鄭叔清的麻煩。”
“嘿嘿,鬥得熱鬧,就是好看啊。要是不鬥,可就沒意思了。”
李隆基興致盎然的摸着下巴上已經發白的鬍子,絲毫不覺得這些破事有什麼好奇怪的。
政治鬥爭嘛,都是這些鳥事,李林甫和張守珪現在已經算是剋制的了。
“左相是行伍出身,辦事暴烈了點……”
高力士不動聲色的建議道。
“確實啊,方重勇是給朕辦事的,雖然現在已經回來了,但是當年闖出來的商路沒斷。
怎麼能因爲跟右相鬥權,就抓他到金吾衛衙門呢,他又不是右相的人。”
李隆基微微點頭,略帶不滿的說道。
“聖人所言極是。聽聞方重勇辭去官職以後,準備參加這次科舉……”
高力士繼續在一旁添油加醋。 這便是他們這樣貼身宦官的厲害之處了,經常在皇帝面前說某個人的好話或者壞話,皇帝自然就會對那個人產生對應的印象。
這些都是人之常情。
“方全忠家的這個小郎很有意思嘛!哈哈哈哈哈哈!”
李隆基像是想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他拍着手對高力士說道:“他想玩,朕就陪他玩。這次就點他當狀元了。”
這踏馬也行!
高力士嚇得一抖,已經有點搞不懂如今的李隆基,做事到底是怎樣一個思路了。對方現在的思維,就好像返老還童一樣。
做事不如從前穩重,反倒是有些“看樂子不怕事大”的心態。
“聖人,科舉乃是爲國選才,制度所在……”
高力士小聲建議道。
李隆基百無聊賴的擺了擺手說道:
“能在沙州安安穩穩當四年刺史,還把那裡搞得夜不閉戶,商路通達,這能叫無才麼?
他已經在河西證明過自己的本事了,科舉的事情,朕也知道,你們也知道,到底誰是人才誰不是人才,不是明擺着的麼?”
聽到這話,高力士連忙嚇得伏在地上請罪!
李隆基將他扶起來繼續說道:
“方重勇做官的本事很大,做事的能力也很強,但他考試的本事一點也沒有。
朕這次就想看看,他這個會折騰的傢伙,能鬧出什麼亂子來。”
李隆基嘿嘿冷笑道。
張倚之子張奭居然到處宣揚他已經科舉中第,這都還沒考呢!當看到李林甫送來的卷宗後,李隆基差點暴怒,直接將張倚罷官。
不過他還是忍住了。
因爲張倚固然是有私心,可是李林甫也不是什麼好鳥,張守珪更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聽聞當年張守珪在河西爲政一方的時候,就默許手下丘八明火執仗的劫掠來往胡商!
那幾乎是公開的秘密。
此人心狠手黑,跟李林甫也半斤八兩,算是一丘之貉了。
雖然是離開了長安城,但李隆基一直派人在嚴密監視城內城外的動靜,以保證兩位宰相與各方勢力的鬥法不會失控。
“讓御史中丞張倚,負責調查科舉的相關案子。讓鄭叔清釋放張奭,將其他人繼續關押。”
李隆基大手一揮,將右相李林甫這邊的“階段性成果”,絕大部分都給抹平了,還分了李林甫調查科舉案的權力給張倚。
嗯,張倚乃是御史中丞,御史臺的官員,糾察不法是本職工作,調查組織科舉的官員是不是有舞弊行爲,確實說得過去。
只是這樣一來,長安的局面不是會更傾向於左相張守珪麼?
高力士有些迷惑,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按道理,方重勇被扣押之事,實際上是李隆基被打臉了。雖然張守珪此舉或許是因爲不知道內情,但李隆基還是應該是敲打一下對方的!
但現在看來,基哥的想法似乎沒有那麼簡單。
“力士,你辛苦一趟去金吾衛衙門傳旨,讓方重勇擔任左金吾衛中郎將吧。”
李隆基又拋出了一個重磅炸彈!
高力士已經被震得無言以對了!
“刺史是四品官,金吾衛中郎將亦是四品官,平調而已,力士覺得有問題麼?”
看到高力士不動,李隆基笑眯眯的反問道。
問題當然是沒有問題,可是鄭叔清也是從三品的京兆府尹啊,那爲什麼他老是被人欺負呢!
還不是因爲官位不代表職權,同爲三品官,裡頭的文章大了去了。
金吾衛中郎將,就是長安城內可以斜着眼睛看人“超品官位”,在長安城這一畝三分地內,它實際權勢遠遠大於同爲四品的刺史!
金吾衛裡面的官職設置,其實也是沿襲大唐設置官職“不當人”的原則,裡面可謂是“機關重重”,留了不少大坑。
表面上看,左金吾衛將軍,官位應該在左金吾衛中郎將之上。但是,前者是邊鎮將領或者節度使兼任的官職,擔任官職的人都不在長安。
而後者,纔是長安金吾衛的真正指揮官!
一左一右,兩個中郎將,各管五百人。經常就是一個管皇城,一個管外城,定期換防。
“回聖人,方重勇資歷尚淺,會不會……惹出亂子來呢?”
高力士有些不確定的問道。其實現在擔任左金吾衛將軍的人,正是王忠嗣,方重勇的準岳父!
理論上說,正好管着他,也算是一對奇葩的官職任命了。
高力士一直繃着臉,差點沒笑出來。
李隆基擺了擺手說道:“去傳旨吧,跟哥奴說一聲,這事走個手續就行了。”
他沒有過多解釋爲什麼要這樣玩。
事實上,任命六品以上的官職,都需要宰相那邊先起草,基哥這邊批准後送到門下省審批,都走完程序後才能作爲詔令下發。
可是,基哥在人事任命上的強勢,那是沒有人可以阻止的,也就是當年的張九齡敢跟基哥硬頂!
“那現在的左金吾衛中郎將李宓該如何安排?”
高力士問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李宓從軍多年,今年已經快五十歲,可以說是從開元初年殺到天寶的宿將了。
“遷侍御史、劍南道留後,讓他去成都赴任吧。”
李隆基大手一揮,給李宓留了個邊鎮實職。
……
“方使君,你想好了麼?某的提議如何?”
長安皇城金吾衛衙門的某個簽押房裡,張獻誠面色平靜的看着方重勇問道。
“河西商路的那些錢對伱來說,真有那麼重要麼?”
方重勇忍不住問了一句。
“這些錢並不是爲了我,而是爲了……罷了,沒什麼好說的。今日鄭叔清被嚇得不敢出衙門。外面也不是那麼安全。
你還是繼續待在這裡吧,等聖人回來了,你就可以回去了。這件事你可以慢慢想,我等得起。”
張獻誠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
“你不可能去擁有一件本來就不存在的東西。某已經說過了,所謂的股份,都是你自己臆想出來的。”
方重勇亦是無奈嘆息道,爲什麼跟這位張衙內說真話,這位就是不願意聽呢?
“夠了!你不要把某當傻子!某算過賬的,有一部分錢不見了,只可能是你拿的!”
張獻誠突然暴怒,對着方重勇吼道。
正在這時,門外火光搖曳,人影攢動,像是有很多人都往這裡來了。
“張獻誠,你作爲左金吾衛錄事參軍,爲什麼不去自己辦差的地方呆着?深夜到這裡做甚?”
一位眉頭緊皺,穿着金吾衛軍服,卻並未披甲的中年將軍,言語不悅的指着張獻誠呵斥道。
他就是左金吾衛中郎將李宓。
他的身後,赫然跟着面帶微笑的高力士,正在對方重勇輕輕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