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中元節,既是民間的秋嘗祭祖節,又是道家的中元節、佛教的盂蘭盆節,堪稱是俗道僧三流合一。
據說中元之日,地宮打開地獄之門,也是地獄開門之日。衆鬼都要離開冥界,接受考校,有主的鬼回家去,沒主的就遊蕩人間,徘徊在各處找東西吃。
因此中元節又稱鬼節,大唐各地普遍要進行祭祀鬼魂的活動,點荷燈爲亡魂照回家之路。
此刻不過離剛剛開城門的時間不久,身爲龍子鳳孫的壽王李琩,就離開十王宅,穿過西面的延平門。
身邊僅僅跟着一名貼身宦官,獨自來到了長安城外的貴族專屬墓地。這裡平日裡冷冷清清,今日卻是不同,很多墓碑前,都擺上了祭品。
然而,墳地大概是因爲也屬於人間的關係,所以人間擁有的不平等,這裡也一樣不差。
不同墓碑的新舊程度天差地別,不同墳墓規模亦是天差地別。
有的墓碑前祭品豐富,不僅有花環、香燭、香案等物,還有燒過紙錢的痕跡。
顯然是家族興旺,家人緬懷,剛剛祭拜過。
然而有的墓碑前,已然雜草叢生,很久都沒有人打掃的樣子,更別提祭拜了。
這些荒墓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被有心人給剷掉,騰出位置給別人。
壽王李琩來到一處乾淨整潔,沒有什麼雜草,卻也沒有任何祭品的普通墓碑前,右手撫摸着石碑,面色柔和而複雜。
墓碑上赫然寫着“太真修士之墓”。平平凡凡,連墓主人姓誰名誰都沒寫明白,一看便是有意爲之。
壽王李琩輕輕嘆了口氣,讓貼身宦官將攜帶的瓜果作爲祭品供奉上,又點上香燭,擺上香案。
屏退宦官後,李琩便開始自顧自的燒紙錢。
四年了啊,環環離開人世已經整整四年了!
那些往事,對於李琩來說,卻像是發生在昨日一般。
“環環,每年我都來看你,而那個禽獸,一次都沒有來過,他已經徹底把你給忘了,跟你那三個堂姐在一起鬼混。
他當初把你從我身邊奪走,可現在卻已經完全不記得你了啊!
環環,你看到了麼?你若是泉下有知,會不會後悔呢?
他,竟然連你的名字都不肯寫在墓碑上,你不介意麼?”
李琩平靜的問道。
只是安靜的墓碑一言不發,唯有四周鳥兒鳴叫,不知何意。
一滴雨水落在壽王李琩的臉上,他擡頭看天,只見豆大的雨滴落下,又猛又急,將紙錢上正在燃燒的火焰給澆滅了!
“哈哈哈哈哈哈!環環,你也後悔了吧?現在是你在哭泣吧?
爲什麼當初我沒有拒絕那個禽獸呢?爲什麼我那麼懦弱呢!
如果那時候我拒絕他該多好啊!是我害了你啊!”
壽王一邊壓低聲音嚎哭,一邊用拳頭捶地!
潑天而落的雨水,將他身上的錦袍打溼。此刻的他,跟一隻在風雨中踉蹌的落湯野狗差不多。完全失去了大唐王爺該有的儀態,英俊而成熟的面龐變得不可捉摸。
正在這時,壽王李琩感覺頭上的雨水變少了許多,變得幾乎沒有了!
他擡起頭,一把紅色的竹傘爲他擋住了天上落下的大雨。淚水朦朧之間,他隱約看到這個年輕窈窕的少女,似乎跟當初楊玉環的身影慢慢重合。
“環環!你回來了啊環環!
我錯了!是我錯了啊!我不該讓他把你帶走,我再也不會軟弱了啊!
你不要再離開我啊!求你了!求你了!”
李琩抱着那名少女嚎啕大哭。
懷裡柔軟的身體微微一僵,隨即反手將壽王李琩抱緊。紅色竹傘掉到地上,二人在雨中緊緊相擁。
“只是擔心阿郎,所以妾身跟着出來看看,妾身可不是環環呢。”
壽王李琩耳邊傳來剛剛入府不久的韋氏那柔軟而溫暖的聲音,帶着一絲女兒家特有的頑皮,他隨即面露無奈之色。
李琩最不願意自己軟弱的一面被新妻子看到,可是他已經喪失鬥志,沒有心力去經營一段新的生活了。
二人到今日都沒有同房,只能算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儘管李琩覺得韋氏確實是一個好女孩,但他真的累了。
“謝謝你,三娘子。
對不起,我還是忘不了她。”
李琩在韋三娘耳邊呢喃道,雨水遮住了他臉上的苦笑,看不出究竟是什麼表情。
“如果阿郎真的把她給忘了,那妾身反而要害怕了呢。現在的殿下,便是妾身心中的夫婿。
以後的日子,都會慢慢好起來的,妾身會一直陪着殿下的。”
年輕的韋三娘不顧雨水沖刷,緊緊抱着李琩。她的下巴,頑皮的在對方臉上的鬍鬚上磨蹭着,一副少女嬌憨的姿態。
“回府吧,我揹你回去。”
“好!”
身輕如燕的韋三娘跳到李琩背上,二人由下僕打着傘,一起回到了十王宅。二人一路上有說有笑,好像身邊滴滴答答的那些雨水,是動聽的音符在伴奏一般。
到了夜裡,壽王和韋三娘終於魚水交融,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都完全的接納了對方,體會到了新生活的美好與希望。
新妻子韋三娘全心全意的侍奉,如同一汪清泉,讓壽王李琩乾涸的心靈重新煥發了生機。
環環已經走遠了,活着的人卻依然要好好活着。壽王李琩決定將楊玉環忘記,明年的中元節,他便不會再來給太真修士掃墓了。
他已經等到了屬於自己的歸宿。
……
沙州,敦煌,小城的張氏宅院某個書房內,方重勇正在跟本地大戶的領頭人張悛面談。
他大大方方將李林甫的親筆信交給張悛查看,然後等着對方先開口。
“方使君,這是要回京述職了麼?”
張悛嘆了口氣詢問道。
現在的時間是中元節前後,方重勇當然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走。但再過兩個月便是基哥的壽辰,而且還是六十大壽。在那之前肯定要回去,然後獻寶。
其實張悛早就知道,以方重勇的才華,肯定不會被困於沙州,甚至河西。他的舞臺,將來一定會是大唐中樞!
出將入相!
“對,某畢竟是朝廷委派的官員啊,回京述職,乃是應有之意。”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
“是啊,使君辦的事情太大,辦得太漂亮。這讓我們都忘記了,其實您也是朝廷的流官,不會在沙州一輩子的。”
張悛那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苦笑。
所謂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便是在說這個吧。方重勇再能幹,也不能奢望對方一輩子爲商隊服務。
“某離開以後,朝廷必然有人想全面接手西域的生意。這幾年,某沒有拿一文錢,所以商隊內各家才能一碗水端平,童叟無欺。大家都信服。
但你們不能指望朝廷派來接盤的人,他們也和某一般大公無私。
所謂無欲則剛,如果有了私慾,便無法服衆,無法取信於人。 有鑑於此,這門生意的崩潰,只是遲早而已。
你們也不要有太多奢望,順其自然爲好吧。少點貪慾,自己的日子也過得舒服。需要斷的時候就果斷點,不要拖着。
某離開沙州後,商隊的生意,粟特胡那邊肯定會鬧,某便不跟他們去說了,就算說了,某離開以後他們也不會再當回事。”
方重勇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交給張悛繼續說道:“某今日便請辭商隊的總裁一職,並委託你暫代其職。朝廷派人來以後,你順勢將職務讓給他便好,也可爲沙州本地大戶謀個一席之地,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使君……唉!”
張悛上前激動的握住方重勇的手,隨即扼腕嘆息!
“使君常言: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我們享受了三四年的使君福澤,現在一下子沒有了,這讓人如何是好啊!”
張悛老淚縱橫,死死的抓着方重勇的手不放。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只能說後會有期了。”
方重勇對着張悛叉手行禮,面帶微笑說道。
“使君,慢着慢着,您那份分紅,老朽都給記着呢。”
張悛像是想起了什麼,轉過身在書架上翻找,最近找出一本厚厚的賬冊,用麻繩穿在了一起。
“使君這些年照顧家中因爲打仗而失去壯丁的人家,每一筆貸款,都是十貫二十貫不等,加起來也有不少了。
老朽命人算過,這本賬冊裡面的錢加起來,差不多也有五十萬貫了。賬冊使君留着,沙州百姓得了使君的照料,豈有欠錢不還之理,更何況還是沒有利息的。將來商隊會派人將錢送到長安交給使君的。
就算使君兩袖清風不想要錢,可在長安爲官,不也到處都要用錢麼?使君收着便是,這些都是使君應得的那份,只會少了,不會多。”
張悛感慨說道,將賬本雙手交到了方重勇手裡。
這些年,方使君譽滿河西並不光是因爲他操持着商隊的生意,而是他用自己該拿的分紅,做了很多對本地困難戶有益的事情。有他帶頭,其他大戶也不好意思對百姓太過吝嗇。
有鑑於此,商隊在河西的聲譽才能蓋過原本的那些胡商,得到最廣泛的支持和參與。
可以這樣說,如果不是方重勇的“無息貸款”之策幫扶了很多人,那麼商隊的生意是做不起來的,更沒法形成壟斷。
如果河西本地人都不支持走私,那走私生意又怎麼可能做得起來呢?告密的人都把朝廷的門檻踏破了!
這其實是個很容易弄明白的道理,只不過很多行商之人,常常被利益矇蔽了雙眼,看不到或者故意裝作看不到罷了。
正在感念之間,張悛卻看到方重勇走到牆邊,拿起掛在上面的火把,隨即將手中賬冊點燃。
“使君!慢着慢着,使不得啊!這真的使不得!”
張悛大驚失色,連忙衝過來要將賬冊的火焰撲滅。方重勇卻是抽出疾風幻影刀,將其指着對方,讓張悛不得靠近。
另外一隻手拿着燃燒的賬本,整個過程一句話都沒有說。
火焰快燒到手了,方重勇這纔將其丟到地上,用腳踩了踩,將餘火熄滅。隨即又將疾風幻影刀入鞘,對着張悛行了一禮。
“唉!”
張悛無力的坐回高腳凳,忍不住唉聲嘆氣。
“等某離開河西后,某會讓府衙出錢建義倉,你們在四處張貼告示。
賬本上欠錢的人,讓他們以糧秣入倉還債。本地大戶要有寬仁之心,莫要向那些困難戶細細追索,還與不還皆爲自願。
未來亦是這個規矩,取之不記名,入之不記名。取之用之全憑自覺,府衙那邊某管不了,但希望本地大戶不要干涉此事。
百姓們知道這是在爲自己留後路,他們自然會歸還糧秣,未來突發變故之時,便有了一條活路;
如果他們不自覺,只取不入,以爲這是天上掉胡餅,那麼將來一定會有饑荒之禍。
這也是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誰也不會同情他們。
本地百姓們互相監督,互相督促,有借有還再借不難。這是爲他人,也是爲自己。
這樣一來,難道不比某拿着一堆票據賬本回長安來得痛快麼?
還有啊,聖人很忌諱類似的事情,所以千萬不要以某的名字來命名這座糧倉。沙州有豆盧軍,豆盧有歸義之意,便將此倉名爲豆盧倉吧。
如此,這件事便了結了。”
聽完這番話,張悛心緒起伏,難以自控。他目光復雜的看着方重勇,只是搖頭嘆息道:“他日使君爲相,必定可以造福大唐百姓。”
爲相?
一聽張悛的感慨之言,方重勇差點沒笑出聲來。
有基哥這種皇帝在,以前的不提,以後的誰當宰相誰不得好死啊!
方重勇隱約記得前世史書上記載,基哥後面幾個大唐皇帝,冷血無情之輩也就罷了,那幫人騷操作還賊多!
連涇原兵那種北庭都護府出身的功勳老部隊都逼反了。
這踏馬是皇帝能幹的事情?
“說笑了,要是論當宰相,某哪裡是那塊料啊。
閒話不多說,某這便告辭了。”
方重勇對着張悛深深一拜,隨即瀟灑的轉身便走。
出張府的時候,外面已經是萬家燈火!
這些年沙州繁華了不少,也富庶了不少,只不過,這些都是建立在吸血大唐其他地方而造成的虛假繁榮。
再美麗的氣泡,最終也會一戳就破的。商隊的生意做不下去之後,沙州也會恢復它原來的樣子。
靠着拆東牆補西牆的辦法,沒有辦法挽救這個正在漸漸沉淪的王朝。
然而天下大勢,路在何方,這種事情方重勇也是眼前一團迷霧。
“不好意思給基哥埋了個大雷,希望接盤的人,不要是酒囊飯袋吧。
要不樂子就大了。”
方重勇臉上露出壞笑,自言自語道。
河西的事情爆了以後,必定會迎來暴風驟雨甚至腥風血雨,到時候就看誰倒黴吧。
總之,那些狗屁倒竈的破事,已經與他方衙內無關了。所謂無欲則剛,接手的時候是多麼隨性,離開的時候就是多麼輕鬆。
我不拿,所以我也不必爲你們負責,一切都是天經地義。
馬上,他這位衙內就要回長安當一個安安靜靜的低調男了,方重勇美滋滋的想道。
在沙州本地吃飯,想給錢卻給不了錢的體驗,實在是太差了。只有方來鵲那種沒見過世面的渾人才會覺得榮耀。
而長安那麼大,誰認識他方重勇是誰?迴歸平凡,這纔是真正該有的生活啊!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啊!”
方重勇將雙手背在後面,邁着六親不認的步伐,朝府衙走去。
他發現,這一世自己好像缺少了童年。這幾年在沙州總是拿捏着自己,裝大官裝得好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