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王府,換上了魏王府的牌匾。
太子禮治喪,不僅是內侍省和宗正寺要操持,春官衙門也要參與安排禮制。
儀仗禮官,宦官宮娥,管事僕役,往來穿梭,加上趕來弔祭致哀的宗親舊友,魏王府治喪場面盛大至極,武承嗣備極哀榮,引得來賓看客,嘖嘖讚歎。
美中不足的是,魏王府因此變得擁擠不堪。
這纔有人注意到,這處府邸的規制,卻非一品親王,連從一品的郡王也夠不上,只是個另闢了兩處院落的三進大宅罷了,神都的豪商大賈,居所都比這裡寬敞。
若是傳聞不假,這處宅邸,應當是武延基與胞弟武延秀關係惡化,憤然自魏王府出走之時,權策饋贈的。
想到這裡,來賓看客們,不自覺降低了聲調。
這段時日,朝中風雷大作。
天官尚書宗秦客臨川王武嗣宗等人打頭,秋官侍郎王同皎洛陽府尹韋汛等人爲側翼,加上大批的緋袍郎官司官,蜂擁而上,矛頭直指權策。
有的彈劾權策擅作威福,濫權無度,以外藩歸於自家,有的彈劾權策籠絡結親外藩,居心不軌,還有的乾脆就搬出了陰謀論,直言沒廬氏協爾在宴會上選擇武崇敏共舞,是受到脅迫威逼的結果,有失公正。
風暴之中,上官婉兒的處置顯示出高超的藝術,將浩如煙海的彈劾奏本整理出來,以題名記檔方式,登記造冊,不分鉅細,形成題本,每日在武后處置完旁的政務之後,再上呈御覽,奏本原件,則不予上呈。
武后每每只是閱覽,並沒有隻言片語流出。
如此處置,卻是意味深長,各有解讀。
在武三思等人眼中,是上官婉兒爲他們保駕護航,將所有彈章都一一傳達,武后閱覽完政務,正是疲憊匱乏之事,聽了這些彈劾的糟心事,定對權策不利。
在權策身邊重臣看來,上官婉兒將奏本變成題本,是有意識地大事化小,畢竟從體量上看,一紙題本比連篇累牘的奏疏衝擊力要小得多,而且在武后疲憊之際上呈,定也無心顧及細節,只能觀其大略,對權策是有利的。
朝野議論紛紛,奏疏花樣翻新,各方暗流涌動,龐大的政治壓力盤旋在神都上空,哪怕置身事外的權貴和臣僚,也不敢掉以輕心,每日裡過的戰戰兢兢,能不言則不言,能不動便不動,家中的貴公子和豪奴,都嚴厲約束,不得在外張揚,生怕一個不慎,遭了誰家算計。
如此一來,神都的治安倒是好了許多,頃刻間變得乾坤朗朗。
另外一邊,被彈劾成篩子的權策,毫無動靜,不僅是他,他身邊森森黨羽,只有太平公主第一時間發作,天官侍郎岑羲出面,炮製了個當街行兇,致人死命的罪過,將武崇訓弄進了洛陽府大獄。
武三思等人如臨大敵,奔走串聯,嚴防死守,卻不料,太平公主隨後便偃旗息鼓,連洛陽府尹韋汛,強行將武崇訓釋放,也沒有理會。
無數雙好奇的眼睛,緊張地盯着權策一方,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動作。
不懂行的,關注着新安縣公府和太平公主府,只看到門庭冷落,鞍馬稀疏,便覺得這一局權右相怕是要禍事,支應不住樑王府和東宮,還有上官婉兒的破天荒聯手。
懂行一些的,曉得早早關注少府監令鄭重御史大夫葛繪,還有兩位地官侍郎,張柬之和姚崇的府邸,事發之時,rén liú如織,燈火經夜不息,兩日之後,便歸於沉寂。
有人一頭霧水,覺得這般作派實在詭異,也有人暗暗心驚,不論此役戰果如何,權右相麾下人馬,能飛速聚合,又能緊密團結一致,這般掌控力度,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須知,這是在波譎雲詭的朝堂,而非令行禁止的戰陣,朝臣更不是衝鋒陷陣的大頭兵,而是九曲十八彎,各懷機心,朝秦暮楚,趨炎附勢,三姓家奴如李嶠,無恥忘恩如宋之問之流,並不鮮見。
權策在風雨飄搖之際,他的黨羽無人觀望,無人避事,反倒競相踊躍,幾個親信的中心人物,折衝樽俎也是極爲熟稔,偌大聲勢,說按下就按下,無一人擅動。
“根基已然穩固,起伏都在彈指間,誰能奈何?”
有人看得透徹,不免晦澀地感慨幾句。
“右相到”
唱名的門房,聲音都有些發抖,喊到高處,不期然破了音。
鬧哄哄的魏王府,像是有人按了休止符,所有人的動作都停頓了下來。
“放肆”薛用拎着馬鞭厲聲呵斥。
權策下了他的親王車駕,門前一羣人堵在前頭,無法前行,擺手止住薛用要抽人的動作,微微一笑,和聲打着商量,“諸位,本相來弔祭舉哀,還請行個方便如何?”
衆人瞬間活了過來,避道的避道,跪拜的跪拜,驚呼聲不絕於耳,權策前行之路上,登時空無一人。
權策呵呵輕笑,團團拱手致謝,邁步前行。
君子溫潤如玉,背影挺拔如鬆,玉韞珠藏,從容安穩,令人心折,誰能想到,他的頭頂,正懸着一柄利劍?
“拜見大兄”
“大兄”
入府沒片刻,武延基三兄弟便齊齊趕了出來迎接,武延基跟着妻子永泰郡主李仙蕙的稱呼,喚權策大兄,武延安和武延暉則是跟着武崇敏,總之,三人前後開口,稱呼卻是相同的。
“有勞諸位,且請節哀”權策淡淡地拱了拱手。
武延基三兄弟各有滋味在心頭。
權策入得靈堂,手捻三柱清香,插在香爐中,依禮叩首。
完成一應禮節,又衝着武延基三人點點頭,邁步而出,便要離去。
“大兄”一聲女子輕喚傳來,卻是李仙蕙聞訊,自後院趕了出來,懷中還抱着女兒遙遙。
權策頓步,綻開個細微的笑容,將遙遙接過,抱了抱,又還了回去。
“大兄……”李仙蕙有幾分惶急,要說些什麼,權策擡手製止,單手負後,自顧自離去。
魏王府的衆人都矚目在他身上,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權策車駕離去未久,宮中便有消息傳來。
權策上了奏疏,請辭外藩事權,以權瀧在安東大都護府日久爲由,請解任回京。
同一時間,鴻臚寺卿鄧懷玉上奏請辭,鴻臚寺中有五司郎中七位主事一併請辭,這些人,都與權策千絲萬縷。
如此一來,權策等同於一qiāng未開,便已棄械而降。
震撼過去,衆人的眼光變得異樣。
權策在重壓之下,寧願割捨重權,也不在武崇敏婚事上讓步分毫,顯然心意已定,不會讓武承嗣的所謂遺願得逞。
重情重義之名,並不虛傳。
相比之下,在權策送的府邸中舉哀的新科魏王武延基一家人,卻顯得狼心狗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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