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元年正月初七,權策主導政事堂首次斷事,覈查罪證之後,下令三法司捕人。
其後,神都大街小巷,緇衣官差四出,御史臺拘押朝官十六人,大理寺拘捕洛陽府、南北衙各級僚佐官八十九人,秋官衙門拘捕神都士紳、各家權貴府上的管事奴僕百二十人。
以醉酒後狂草聞名於世的金吾長史張旭,也在這一波兇猛對攻之中,受到牽連,鋃鐺入獄。
一時間,神都亂成一鍋粥。
明面上,對壘三方的攻勢不減反增,繼續互相dàn hé撕咬,殺人放火這一類的極端手段也頻頻冒出,暗地裡,三法司主官和有能力影響三法司的權貴,成了各路掮客攻略求告的重點,酒色財氣,各種花活兒無所不用其極,竭盡全力將己方損失降到最低。
旁的還好,本就是政治常態,水至清則無魚,堆積過多的情緒和恐懼,總要有個出口。
但殺人放火案件急劇增多,神都幾乎成了冒險樂園,權策斷不能容,立時做出了反應,下令左武侯衛大將軍李璟、洛陽府司馬崔澄,窮究殺人放火重案,牽扯到的朝官,一旦查實,就地正法,不得容情。
有個武氏皇族遠支的侯爵,爲武三思助威,指使下人在二張兄弟的別業縱火,查出之後,洛陽府將他拘押,其人狂妄,認了罪過,兀自頤指氣使,他家的老夫人也是不曉得道理的,聚了一羣人,拿着龍頭柺杖在洛陽府衙外頭撒潑鬧事。
崔澄卻是強項,自獄中將那侯爺拎出來,在府衙門前,宣讀了他的罪行和證據,驗明正身,親手揮刀,當衆將他梟首。
咕嚕嚕的人頭落地,滾出去老遠,一腔子的鮮血噴涌而出,濺了那老夫人一臉,也濺了崔澄一身。
“相爺鈞令,神都不可亂,誰願以身試法,本官定當成全”崔澄手中拿着帶血的橫刀,站在高臺上,四顧自雄。
那老夫人當即嚇暈過去,府衙前堆積的衆人也驚恐四散。
經此一事,神都激鬥猶酣,但卻被xiàn zhì在官場攻訐範疇內,無人再敢動輒喊打喊殺。
神都苑,奉宸府。
“嘩啦啦”
滿屋子的精瓷器物,全都遭了殃,偌大的花廳內堂,鋪了一地的碎片。
張易之揹着手,緩步進門來,一時間,竟然找不到下腳的地方,立在門外,一言不發。
張昌宗轉眼看到他,將手中的大瓷瓶放下,快步走了過來,激動地道,“五兄,那東宮,東宮欺人太甚,我們不曾招惹他,人情往來也不少他的,他們偏這個時候打上門來,落井下石,卑鄙至極……還當韋汛是個好東西,卻沒料到,也是個包藏禍心的,若不是平日裡捏着咱們手下人的把柄,哪能那麼快找到這麼多證據?讓他這麼一弄,咱們在京畿之地,都成了睜眼的瞎子……”
“他們有沒有罪?”張易之彎下腰,就坐在門檻上,靠着門廊,出聲問道。
“有……有吧,權策這人雖然好故弄玄虛,但辦案論罪,還是信得過的”張昌宗有些猶疑。
“既是有罪,又有rén dàn劾,他們入獄,不是理所應當的麼?有什麼好動怒的?”張易之淡然道。
“可是……”張昌宗憤憤然,雙手在桌案上拍得啪啪響,“可是他們是針對咱們?”
“他們針對咱們,你便針對回來便是了,又不是過了今日,朝廷便關張,這個回合打輸了,是咱們料敵不足,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下個回合,多做些準備,也就是了”張易之仍舊慢吞吞地,淡定得很。
“哼,走着瞧,五日後,我定要給東宮顏色看看”張昌宗咬牙切齒。
張易之搖搖頭,隨手撿起一塊瓷器碎片打量着,“你錯了,咱們的大敵是武三思,東宮那邊,要有反應,但不能牽扯太多的精力”
“爲何?”張昌宗迷惑不解,稀里嘩啦趟着一地的碎片走了過來。
“他們皇族的根基,是血統,咱們的根基,只在陛下的寵愛身上”張易之一開口,離題萬里,張昌宗待要追問,張易之擡手製止,平淡如水的面上泛起一股子戾氣,“誰若是與咱們爭寵?像武三思那般進獻美男,那纔是要斷咱們的命根子”
“東宮的攻訐,不過傷及表層,可惡固然可惡,挑個足夠讓他疼的,一舉打掉便可,卻不必太過上心”
張昌宗默默點點頭,又突地擡起頭,“論及寵愛,權策更在咱們之上……”
張易之站起身,似是不願面對,踱了幾步,又不得不爲魯莽的弟弟解釋,面上的笑容帶着些追憶和不甘,“六郎啊,權策與我們,都是陛下面前的紅人,但他與我們路數不同”
“他是當朝用事的皇族權貴,也是名滿天下的文人士大夫,他取寵,憑的是政績,憑的是遠略,陛下對他的寵愛,大多來自他的文治武功,或許不純,夾雜一些旁人不懂的東西,但平心而言,他近乎無可替代”
張昌宗一身躁動不翼而飛,有些憐惜,有些不忍,“五兄,都怪弟弟,將你拉到這沼澤中來,若是清清白白入朝,你定能比權策做得更好”
張易之失聲笑出來,拍拍張昌宗的肩頭,“呵呵,休要胡言,這哪是沼澤,分明是我定州張氏一族的福田,人貴自知,我沒有權策那般本事,你也莫要爲我擔憂,時也命也,形格勢禁至此,做個士大夫卿相,匡扶天下的大夢,早就醒了”
“五兄放心,我曉得了,這就去安排,咬死武三思,打疼東宮”張昌宗信誓旦旦。
“不必,這些瑣雜事,我來做”張易之擡手攔住他,神色一肅,“你禁足奉宸府,大大不利,陛下明日移駕上陽宮,我請個恩典,令你陪侍,你且好生歇息,明日定要好生表現,莫要令我失望”
張昌宗連聲應命。
山南道,襄州,刺史府。
襄州刺史韋玄挺正在院中,對着衣着纖薄的妾室,寫意作畫。
畢竟是隆冬初春,小妾凍得瑟瑟發抖,卻不敢言語。
韋玄挺五縷長髯,麪皮白淨,眉眼方正,溫文爾雅,只顧面前畫作,並不理小妾的死活。
“刺史,外頭通商府郎中求見”
韋玄挺手上頓了頓,頗爲不耐,“讓他進來,有話快說,莫要擾了本官雅興”
“是”
襄州通商府郎中幾乎是連滾帶爬進來,“刺史,大事不好,神都有人來,來人微服,沒有亮明身份,暗地裡與下官的家人和屬下聯絡,似是衝着那筆銅錢來的”
韋玄挺手上一頓,畫是仕女圖,留下兩個漆黑的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