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封縣,嵩山中嶽觀,精舍。
武后高踞上座,面前擺着yī běn dào德經,俯視着下頭跪着的三個大藩土酋,眸中閃過絲絲快意。
“你們都是朕的藩屬,有所訴求,理應據實稟報,朕自會有所權衡,能給的,自然會給”武后禮敬三清已久,身上沒有一絲煙火氣,平平淡淡,“用旁的方法,計謀也好,刀兵也罷,朕可以保證,你們,絕對得不到想要的結果”
“臣有罪,與西突厥在城門的衝突,本是一場誤會,臣卻鬼迷心竅,貪心作祟,借題發揮,漫天要價”默啜可汗早已想好腹案,說得鞭辟入裡,毫不滯澀,“更可恨的是,藉機向天朝施壓,胡作非爲,有辱天朝威儀,臣,罪該萬死”
武后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挑,輕輕搖頭,“你呀,罪過確實不小,只是,朕才得了北塞消息,草原出了些變故,一罪不二罰,朕不加罪於你”
默啜神情大變,一片慘然,“陛下仁慈,恕臣造次,不知北塞出了什麼變故?”
武后轉頭,衝着上官婉兒努努嘴。
上官婉兒利落地在一摞奏疏中拿出一本,蓮步姍姍,送到默啜面前。
默啜接過,面色有幾分尷尬,他能說漢話,卻不識得中原文字。
上官婉兒何等精乖之人,察覺了問題所在,當即站定,輕聲漫語,“可汗無須驚慌,默棘連在烏德鞬山自立爲汗,暾欲谷等北漠部落,擁衆十餘萬響應,卻仍有黑沙城周邊,南漠大多部落都是忠於可汗的,並不服從默棘連,可汗德高望重,頗得人心,可喜可賀”
默啜垂下頭,壯碩的身軀,佝僂了下來,說不出的悽慘悲涼味道。
“楊我支,將你父扶起來”武后拂拂袍袖,長嘆一聲,顯得很是悲天憫人,“權策是朕最喜愛的後輩,雲曦的身子也爭氣,成婚四個月,便有了身孕,朕也不忍看她孃家人落難,袖手不理,雲州已有右玉鈐衛敢死團三千人,朕再調遣萬騎將軍拓跋司餘率領所部,與你同返黑沙城,將默棘連、暾欲谷亂臣賊子面縛神都,正法以謝天下”
默啜可汗面上浮起歡喜之色,轉頭看着泥胎木塑一般站着的權策,“雲曦有喜了?”
權策點點頭,“嗯,昨日用晚膳,雲曦身體不豫,請了蒯御醫看診,確是有喜無疑”
“好,你要好生待她,莫要因我之故……”默啜臉頰都明亮了幾分,殷殷叮囑。
“岳父放心”權策出聲打斷了他,直白道,“雲曦是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妻子,她過得好不好,也干係到我的顏面”
默啜點點頭,似是找回了點精氣神,挺直了身子,“蒙陛下仁心,臣得以脫罪,請旨即刻離京,返回草原”
“去吧”武后恩准。
“臣,多謝陛下隆恩”默啜又叩了個頭,站起身,看了眼權策,有千言萬語,卻一句話說不出來,神色變幻良久,歸於一聲嘆息。
“臣有罪,陛下恕罪”阿史那斛瑟羅見默啜的處罰不重,趕忙搶先上前來,打算借個光,能平安着陸,許是太過急切,有些忘形,膝行向前,都快要碰到武后尊貴的大腿了。
“砰……”
權策墊步擰腰,跨上前來,蠍子擺尾,一記鞭腿,結結實實掃在阿史那斛瑟羅的胸腹處,將他踢飛了出去,凌空飛了三丈多遠,砸翻了不遠處的小香爐,裡頭的香灰濺起來一大蓬,兜頭蓋臉將他埋了起來。
“咳咳,阿嚏,哇……”
阿史那斛瑟羅悽悽慘慘,又咳嗽又打噴嚏,頗是可憐,翻身再跪倒,動作大了些,牽動了胸腹之間的傷處,口中噴出一口老血,撒在香灰上,變成黢黑的顏色。
“呵呵”武后輕笑了一聲,站起身來,走到權策身邊,伸出手,抹平他眉宇間的皺紋,“好了,可出了氣了?”
權策微微赧然,躬身道,“臣不敢”
“阿史那斛瑟羅,不怪權策惱怒,朕也對你很不滿意”武后手放在權策的肩頭,慢條斯理給他打理着頭髮,神情溫柔,口中淡淡道,“西突厥內附,朕素來厚待,你卻助紂爲虐,這是背叛行徑,照理,非死不可”
“陛下呀……饒命啊”阿史那斛瑟羅砰的一聲將自己丟在地面上,砸的地面都有幾分顫動,破鑼一般的聲音嗡嗡作響,“臣是被人矇蔽誘惑,臣要揭發,願將功補過,臣本意是靜待天朝裁決,是宮中麟趾殿和豆盧相爺傳話,言稱新安縣公爲了岳家,要犧牲西突厥,臣,臣才……”
武后的手頓了頓,面上閃過難言的惆悵,她最欣賞權策的一點,就是不管在朝堂上怎麼打生打死,大規矩守得很嚴,更從來不曾犧牲大周的利益,而她的兒子,大周的皇嗣,卻是大方得緊,爲了朝爭,不惜將邊塞利益扔出去。
“不用說了”武后終是失了淡定從容,呵斥一聲,躁鬱不安,拂袖坐了回去,“念在你迷途知返,死罪可免,但活罪難饒,權策,你說說,當如何處置他?”
“可賜阿史那斛瑟羅汗王府邸,常駐神都,另立朝中突厥王族後裔前往西突厥主政”權策的處置不可謂不殘酷,阿史那斛瑟羅面如死灰。
武后蹙眉思忖了片刻,“朝廷任命的可汗,當如何在西突厥立威?”
阿史那斛瑟羅臉上恢復了血色,連連點頭。
權策卻不會給他機會,“陛下,默啜收復後突厥河山,想必困難重重,西突厥與後突厥同源同種,出兵襄助乃是理所當然,以朝廷之威,經戰陣之烈,庶幾可重立威嚴,清理不臣”
“哇……”阿史那斛瑟羅指了指權策,又是一大口血噴出,暈厥了過去。
“哼哼,就如此處置”武后冷哼一聲,擺手令人將阿史那斛瑟羅拖了出去,搓了搓手指,下定了決斷,“令原西突厥興昔亡可汗之子,右衛將軍阿史那獻返回西突厥,克繼汗位”
上官婉兒運筆如飛,嘴角微挑,暢快淋漓,叛徒,背叛的還是她的郎君,活該落得如此下場。
“陛下,臣愚昧”精舍中只跪着論欽陵一個,他的底氣要充足一些,畢竟吐蕃遠在高原,受大周影響有限,並不像兩位突厥可汗一樣慌張。
武后掃了他一眼,見他從容作派,臉上閃過一絲怒意,忍了忍才道,“論欽陵妄議天朝大政,擾亂視聽,爲禍中樞,且管教不嚴,着將其弟悉多處死,其人杖責三十”
“臣咎由自取,願認罪伏法”這個處置,顯然在論欽陵預料之內,抱拳拱手,施施然走了出去。
“且慢”上官婉兒極其擅長感知武后的情緒,她早知論欽陵是這些變故的幕後黑手,對他厭惡不已,突地開口,“陛下,這幾回正旦朝賀,都是大相前來,想必是吐蕃贊普政務繁忙,分身乏術,爲穩固兩國邦誼,不如從靺鞨大祚榮之例,請贊普派遣子侄入朝就學”
武后大笑詔準。
論欽陵滿面陰霾,一朝算計失誤,高原上的局勢又將大變,他將苯教大巫師弄回去做緩衝區,卻是引狼入室,苯教大巫師成了高原上的大周利益代言人,眼下大周又要拉攏贊普,他怕是要成衆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