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官差將左羽林衛大將軍周仁軌拿捕下獄,才上任不久的大理寺卿韓鹹親自按察訊問,由晝及夜,以半個時辰爲界,接連提審數十次,三木酷刑無所不用,逼問其幕後主使及其同謀之人。
周仁軌遍體鱗傷,實在忍受不住,面無人色,全身觳觫,他是極想要招供的,驚馬的兵馬,便是武秉德新換了兵馬的那一隊,與自己無干,可武秉德是皇室宗親,又是權策的黨羽,這背後牽扯出來,便是漫無邊際,休說是他,便是韋溫和廬陵王,也承受不起,再擡眼,望着高居正堂,頭頂正大光明,面色陰狠的韓鹹,猛然驚醒,這人也是劍南道出身,因安戎城一戰功勞,與武秉德一同入朝廷爲官,接替了宋璟,掌管大理寺。
周仁軌身上冷汗涔涔而下,心下慘然,“都是我一人所爲,權策裡通外藩,侍寵橫行,敗壞朝綱,不殺他,不足以平我心頭之恨”
“原來如此,你是受了別有用心之人指使,陰謀破壞大周與藩屬的良好關係,尤其是不想看到權郎君與雲曦公主結成連理,不惜用出暗殺伎倆,圖謀令大周與後突厥的親善關係毀於一旦,你這等敗類,覥顏侍敵,同室操戈,禽獸不如”韓鹹的原來如此,與周仁軌的原文差異很大,戟指着他,怒意勃發。
周仁軌張口結舌,橫豎是死,索性不再反抗,哼哼兩聲,“寺卿法眼如炬,我又何能饒舌,還請擲下火籤,與我一個痛快罷了”
“甚好,好個厚顏無恥的叛國之賊”韓鹹怒極而笑,手握火籤丟了下去,“先將這匹夫雜治一番,以叛國謀反定案,請旨凌遲處死,判案移送秋官衙門覆核,待駕帖下達,立即行刑”判決完畢,猶自怒氣未消,氣哼哼地點了一句,“本官對此人深惡痛絕,下列衆差人,各守本分,休得自誤”
說完拂袖而去,官差對長官的意志自然心領神會,當下將周仁軌拖拽出門,這一番雜治雖不至於要了他的小命,缺個胳膊斷了腿兒卻都是可以的,足以令他毀去終身。
“且慢”大理寺正狄光遠喝止,“本官有下情上覆寺卿,爾等且不急動作”
狄光遠快步進了內衙,直趨韓鹹的簽押房。
狄光遠看到的,是韓鹹氣定神閒地品茗,完全不見了方纔怒髮衝冠的模樣,心中驚疑不定,猶豫了下,還是說了來意,“寺卿,那周仁軌不足道,卻是廬陵王一脈,其人雖險些傷及權郎君,人神共憤,但若是撕破了臉皮,恐無端樹敵,頗是不美,不妨稍緩片刻,以待權郎君措置?”
韓鹹饒有興致地看了他一眼,而今狄仁傑拜相,深得武后信任,幾成武三思之下第二人,這位相爺公子,卻是並未飛揚跋扈起來,也是難得,悠然啜飲一口茶水,若有深意,“多謝寺正善意,本官雖獨斷一衙,行事卻未敢擅專”
狄光遠聽出他的意思,這是既定的動作,並非逞一時意氣,他心中微有些不舒服,他與權策有些交情,在奪儲之爭中,他又若有若無地呼應了權策行事,眼下看韓鹹作派,雖挑明幾分nèi mù,卻是帶着疏離戒備,不肯切入實質,“寺卿既是心有成算,卻是光遠多嘴了”
“卻非如此,本官初來乍到,日後多有要仰仗之處,寺正善意彌足珍貴”韓鹹坐直身子,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我聞大理寺職權差事,以往多有爲御史臺侵佔之處,此乃來俊臣奸臣遺禍,大大不合規矩,還須刷新一番,我有意奏疏一封彈劾御史臺因循惡政,敗壞法度,寺正可願與我共襄盛舉?”
狄光遠聞言,心思電轉,韓鹹辣手處置周仁軌,馬不停蹄又要對羣龍無首的御史臺發難,前者他剛愎自用,一意孤行,後者卻有理有據,還邀請他同謀,兩者風格截然不同,相比之下,後者纔是熟悉的權策味道,前者干係甚重,即便不是權策授意,怕也不是韓鹹自作主張,只是權策人馬向來以忠耿精幹着稱,誰又能擅自調度呢?
狄光遠剎那間閃過許多念頭,心頭亂糟糟的,卻是不敢與這一眼望不到底的強橫寺卿糾纏,拱手推卻,“寺卿垂愛,下官位卑,不敢預朝廷大事”
韓鹹卻也並不失望,寬勉了幾句,將他送了出去。
狄光遠苦苦捱到下值,立時便快馬回府,在父親狄仁傑面前,得了最新消息,秋官尚書宋璟已經以極快的速度准許了韓鹹的判詞,上呈鳳閣,宰相衆人,包括狄仁傑本人在內,無人置一詞,周仁軌的性命,已經去了九成。
“父親,韓鹹行跡怪異,前後不一,到底是何故?”狄光遠問出了憋了許久的問題。
“權郎君當出山,不出已不行”狄仁傑沉思片刻,嘆息着道。
狄光遠似懂非懂,緩緩點頭道,“父親之意,葛繪等人揹着他爲他謀奪左羽林衛大將軍之位?”
“揹着他?呵呵,卻也不盡然”狄仁傑溫厚一笑,見兒子滿面迷茫,“權郎君安排韓鹹彈劾御史臺,怕是在爲葛繪晉身之路,用意在於酬功,權郎君不在朝,葛繪經營協調,居功至偉,他當是知曉,只是佯作不知罷了”
“我也是做如此想,若朝中各派旗下人馬,都能自行其是,豈不是亂了套?”狄光遠心有餘悸,他是主張守序的,不喜縱來橫去的混亂。
狄仁傑搖搖頭,撫須笑而不語,自家這孩兒卻還是稚嫩,人心隔着肚皮,哪有誰,定是誰家人馬?背叛和博弈纔是朝中主流,若真是死水一潭,怕是龍椅上那位最不放心了。
狄仁傑眼神幽微。
長壽二年正月十三,武后下制,奪周仁軌一應賞賜誥封,處以極刑,罷權策太平公主府邑司令職務,任爲左羽林衛大將軍,總攝北衙操演募兵之事,賜婚後突厥雲曦公主,準大理寺卿韓鹹所奏,申飭御史臺六位侍御史,擢升侍御史葛繪爲御史中丞,行御史大夫事。
這道制書下達,朝臣無不驚悚不安,大周朝中三dà fǎ司,御史臺由葛繪把持,秋官衙門乃是宋璟掌握,大理寺卿更是韓鹹,如此一條龍,權策幾乎掌握了朝廷法度命脈,比之於武承嗣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有的憂心忡忡,有的火急火燎,但卻不知出於何等心思,竟無人上奏疏反對。
他們不反對,權策便自己反對,新官上任的葛繪,連連上本,將三把火燒向了公認的自己人,同時彈劾大理寺卿韓鹹、秋官尚書宋璟,處置周仁軌一案,倉促草率,有失公正,請旨徹查,還周仁軌公道。
初時,武后置之不理,葛繪卻如同瘋癲,死咬着不放,甚至將左羽林衛兩位將軍武秉德和野呼利一同牽扯進來,大有不將此事辦成大案,決不罷休的樣子。
武后仍舊不肯鬆口,大理寺卿韓鹹自請降職,秋官尚書宋璟自請出京。
又拖延了幾日,武后終是在奏疏上硃批了準字,韓鹹降爲太常少卿,以冬官侍郎宗楚客爲大理寺卿,宋璟轉爲冬官侍郎,赴北塞監督營造雲州、zhuō zhōu道路,以河內王武懿宗爲秋官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