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麟臺監李嶠有奏,臣彈劾左羽林衛將軍權策,御前失儀,唐突天后,其情可恕,其行難容,請旨將其免官發落,以儆效尤”剛進武成殿,李嶠便離席出列,矛頭直指自己的下屬兼好友。
“侄臣附議”武承嗣也跳將出來,近段時日,武家大殺四方,像權策這種有名望牽連甚廣的人,若是能將他打落塵埃,勢必更能收立威之效,“權策恃才傲物,懈怠公務,荒廢天賦,對朝廷典章殊無敬畏之心,驚駕不說,還衝撞天后玉體,理應處以嚴刑”
武承嗣的分量與李嶠有天淵之別,一開口,驚起一灘鷗鷺,不少人出來附和,就連隨着武家權位漸穩,與他矛盾心結越來越深的天官尚書武三思,也不得不扯上順風旗附議。
“天后,臣以爲,權將軍雖有所疏失,卻並無劣跡,忠孝之心人所共知,天后洪福齊天,有上蒼庇佑,玉體毫髮無傷,天后胸襟如海,能容天下,臣請小懲大誡,不必大動干戈”大理寺卿狄仁傑皺着濃眉,見不得這番小題大做,若是有人藉着由頭鑽了空子,怕又是一場瓜蔓抄,不知多少忠臣良將要被波及,不說別的,左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定然跑不了。
毫髮無傷,胸襟如海,這兩個再普通不過的詞兒,此時落在武后耳中,卻是頗爲有感,豐隆處隱有疼痛,眉尖微挑,不置一詞。
見天后態度未明,夏官尚書婁師德趕忙出列緩頰,認爲不可讓朝中不虞之事外泄,以免損傷天后威嚴。
將作丞武攸緒附議求情,他不太會說話,有一說一,“臣以爲,若因此事,對重臣動大刑,恐會招致非議”
“混賬,天后金玉之體,萬乘之尊,有所衝撞即是重罪,誰人膽敢非議?”武承嗣橫眉立目,戟指武攸緒,“將作丞言語無狀,臣請將其逐出大殿”
武后點了點頭,“攸緒回府幽居,不豫政事,閉門思過”
武攸緒免冠伏地請罪,狼狽後退,出了大殿。
經此一事,再無人敢爲權策求情,前方側坐的侍御史傅遊藝,本也蠢蠢欲動,想要爲權策說兩句話,硬生生被堵在了嘴裡,臉色極是難看。
“權策行事不當,有失官體,着免去麟臺少監、左羽林衛將軍等本兼各官職,回府反省,此事無需再議”武后拍板定案。
“天后英明”武承嗣環顧朝臣一週,目光所及,人人俯首,不免得意洋洋。
武后高高在上,將衆臣反應盡收眼底,面上如古井不波,眼中的光芒卻火熱灼人。
“朕久聞公卿大夫之家,多有奢侈僭越之舉,雖泱泱盛世,物產豐饒,朕亦不吝與衆卿共享富貴,然成由勤儉敗由奢,先賢之訓導,不可或忘,貪慾無界,易於滋生得隴望蜀之心,非保全之道”武后端坐御座之上,慢悠悠地說道,“自今日起,除皇室之外,衆臣勳貴,清理僭越物事,不得使用錦緞,若有妄爲之人,朕決不輕饒”
“臣等遵旨”朝臣心中齊刷刷一凜,俯伏跪地,各自思量盤算,穿用之事,都是細枝末節,武后這般鄭重其事吩咐,定有小中見大之意,要以此衡量羣臣是否恭順服從,也是以此製造緊張,收束羣臣心思,要是此時有一分一毫逾越,下場怕是會比倒黴的權策還不如。
武后威嚴點頭,不再說話,內侍見狀,揚起尖利的嗓門,“有本早奏,無本退朝”
“臣,侍御史傅遊藝,有本啓奏”傅遊藝到底是捨不得自己的苦心籌劃,出列跪拜下去,滿面悲憤之意,他的謀劃,已然無法竟全功,武承嗣只知逞威風,壞我大事,“臣以爲,朝廷治國,重在政令通達,政通方能人和,地方大員代天牧民,爲一方父母,其操守如何?其才幹如何?其心跡如何?朝廷須得全方位掌握,纔好賞功罰過,懲前毖後,將朝廷善政雨露遍施黎民,請派六道使,行走各道,監察地方”
“哦?傅御史所議,可是六條問事,監察地方自有一定之規,何須另派六道使?”武后鳳目微闔,淡淡問道。
六條問事,是從漢朝流傳下來的監察制度,主要是察官人善惡、察戶口流散、察農桑不勤、察妖猾盜賊、察德行孝悌、察黠吏豪宗,每隔一段時間,朝廷會派出黜陟大使,巡察全國,整頓吏治。
傅遊藝亢奮起來,“臣所議,與六條問事不同,六道使職責,首在民心官心,以心跡論人論是非,有二心、有反心、有逆心之人,雖芝蘭之才,亦必剷除之,其次六道使所到之地,按察刑獄,其三,爲威懾地方,六道使應有便宜行事之權”
話音落,滿朝鴉雀無聲,傅遊藝的意思,傻子都看得出來,民心官心,不外乎是地方上到底是向武還是向李,向李的官員,芝蘭擋路也要剷除,向武的官員,哪怕是貪官污吏,怕也能升官發財。
“衆卿,以爲如何?”武后幽幽出聲詢問,掃了立在大殿中央的傅遊藝一眼,給了他一個嘉許的表情。
“侄臣萬分附議”武三思幾乎是一躍而起,撲到地面上,“朝廷大政,實在州郡,州郡離心,則萬事休提,六道使之議,刻不容緩”
“臣等附議”來俊臣、周興等人蜂擁而出,他們做酷吏的,多在中樞京城裡作威作福,如今有機會將威風耍到地方上,自然是求之不得。
“既是如此,此事就此定下,六道使者爲誰人?傅愛卿可有舉薦?”武后眉目舒展,給了傅遊藝天大的體面。
總算到了這個關卡上,傅遊藝心中怦怦跳,即便權策免官,逃出一劫,但他的算計,也還有別人,“臣以爲,六道使應當一正一副,相互監督,避免濫權……”
傅遊藝用心何其險惡,狄仁傑、婁師德、岑長倩、蘇味道、豆盧欽望這些立場曖昧難明的朝中重臣要角,都被他舉薦當正使,看這五缺一的架勢,另一個空缺,應當是屬於權策的,副使則是丘神績、史萬浚、侯思止等一干酷吏中的後起之秀,有他們押着,正使怕少有施展餘地。
打的主意,卻是一箭雙鵰,梳理地方不說,也逼着這些人選邊站隊,只要手上沾了李家人的血,便無論如何脫不了身。
“人選之事,暫且緩議,傅愛卿忠心可嘉,應予嘉賞重用,三思,天官衙門擬定條陳奏來”武后按捺住情緒,沒有直接准奏,引而不發,有時效果更佳,對傅遊藝的激賞卻是不加掩飾。
“侄臣領旨”武三思出列領命,看着傅遊藝和顏悅色,這人,夠毒,夠狠,卻是不能招惹。
朝會在黑雲壓城中散去,權策也在麟臺接到了免官罷職的制令。
捧着黃綾,權策重重鬆了口氣,一瘸一拐走在龍尾道上,暮色四合,夕陽漸下,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朝登天子堂,暮爲田舍郎。
在朝中撲騰了兩年有餘,無論是文官武將,利國利民的事情沒少做,也保住了父母家人的性命,算得功德圓滿。
歸於塵土,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如今,他可以隔着窗戶,看外頭疾風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