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清宮,仗院。
此處是朝臣入宮面君的待漏之地,也是宮門值守的親勳翊衛換防休憩之地。
武后移駕驪山之後,華清宮只是行宮,未建朝儀,大朝已經許久未開,有朝政要務,都是武后小範圍召集宰相和有司朝官合議,發付施行。
尚書省部寺堂官也有輪班御前值守,但他們大多都只是備位諮詢,參贊顧問。
政務處置流程,早在權策嚴懲汰除大批緋袍官之後,便發生了微妙改變,核心之處,由鳳閣鸞臺,轉移到了尚書省左司,奏疏政見,左司未流出,則不入內侍省,大權操縱在權策一人手中,鳳閣鸞臺形同虛設。
念及當初,權策履任鸞臺侍郎,嚴明公務稽覈勾當,重振鸞臺衝要,使中樞衙署,在鸞臺外頭成行列隊,無人敢於耽擱。
眼下權策到了尚書省,又親手將自己建立起的規章摧毀,這般光明正大打倒昨日之我,朝中和士林頗有些議論,但沒有泛起水花,便消散無蹤。
鳳閣鸞臺宰相缺位,再往下的當家人是鸞臺侍郎敬暉,他是太平公主的人馬,權策的心腹嫡系,權策的章程,他只會奉命唯謹,哪裡會抗爭?不只不抗爭,敬暉還親自下場,當了劊子手,將幾個大放厥詞的鸞臺給事中罷官奪職,流放煙瘴之地,朝中上下由此噤若寒蟬。
朝野早前有句流言,傳播頗廣,用以腹誹武后移駕驪山,便一去不回。
“陛下所在,便是都畿所在,哪裡分得東都西都北都?”
現在又有人續上了半句。
“權相爺所在,便是朝政中樞所在,哪裡分得鳳閣鸞臺尚書省?”
雖有戲謔之意,但其中的大勢所趨,卻已春風化雨,深入人心。
在仗院之外、宮門之前的御道上,徐慧與權策巧遇。
“見過權相爺”徐慧盈盈蹲身福禮。
權策挑了挑眉,“徐娘子多禮了,你這是……要出宮?”
徐慧笑而不答。
權策心下了然,徐慧作爲梅花內衛統領,某種程度上,行事自由度比上官婉兒要高出許多,出入宮禁也無須報備,只是不好宣之於口。
“呵呵”權策也不多問,輕笑一聲,微微展臂,示意同行。
要是擱在往常,徐慧自然當仁不讓,現在麼,見識了權力漩渦的險惡,她的單純和淡漠,也不復存在,小心地邁步跟在權策身側,落後半個身位。
“相爺,奴婢的消息你收到了?”徐慧壓低聲音問道。
權策面色不動,微微點頭。
徐慧微微蹙眉,她覺得武后的行止變化頗大,特意去信,權策收到了,卻無動於衷?
想到武后的莫名敲打,徐慧按捺下了滿腹質疑,武后可是明言過,要是她犯在權策手中,是不會護着她的。
“奴婢行事方便,相爺可有吩咐?”
徐慧到底缺了歷練,忍氣吞聲之下,臉頰鼓起,像是兩個白嫩嫩,香噴噴的包子。
權策瞟了她一眼,略加思量,脣邊露出笑意,“若徐娘子方便,且替我看管一下蕭倓父子,若動向有異,或者有旁門左道勾搭,順手警告一下,也免得他們走的太遠,本相不得不大義滅親”
徐慧認真聽了,恭維道,“越是雷霆手段,越顯出菩薩心腸,權相爺仁至義盡,蕭氏若有良知尚存,也當曉得取捨行止”
權策的反應卻頗爲冷淡,只是點點頭,“有勞徐娘子了”
轉眼到了宮門外,權策腳下生風,左手抱日月,右手甩乾坤,快步而去。
徐慧在宮門廣場逗留了好一會兒,嘴巴高高的撅起,瓊鼻皺起了許多到皺褶,老大不服氣。
她迫於無奈,尋求權策庇護,但眼下權策真將她視爲下屬,她心頭卻有頗多失落。
也不知是因爲失去了御前親信的威風,還是因爲旁的什麼。
徐慧皺起的鼻子吸了吸,嗅到空氣中的餘味,兀自濃郁,都是武后身上的味道。
“哼,也就是陛下嬌寵你,那麼大了,還摟着抱着的,神氣什麼”
徐慧總算找到了個宣泄口。
她刻意趕出宮來,有與權策當面接頭的意圖,但也另有要務在身。
入了長安城,等了良久,收到了確鑿消息,又守株待兔,親眼見證了兩個人深夜晤面。
那兩個人,一個是平恩王、左豹韜衛大將軍李重福,一個是新任的右羽林衛將軍陶陂。
徐慧並沒有細究他們的談話細節,見到他們的身影轉入密室,便立時離去。
回宮之後,才寬衣解帶,打算洗浴歇息,卻有內侍傳話,武后召見。
芙蓉樓寢殿,燭光幽幽,內侍宮女潮水般退下,武后面沉如水,盤膝坐在粉紅色的寢榻上,青絲如瀑,鬆鬆挽了個髮髻,只穿着金黃色的裡衣和褻褲,身形凹凸畢現。
徐慧單膝跪地,“陛下恕罪,奴婢不知陛下召見,耽擱了回宮的時辰,耽擱了陛下就寢,請陛下責罰”
武后面無表情,“無妨,朕想來,你若不是有所發現,也不敢如此耽擱”
“是,陛下,右羽林衛將軍陶陂,午後時分前往興慶宮,興慶宮中的內衛暗探,察知太孫李重俊令陶陂將手中中層將佐空餘一些出來,留給平恩王李重福……”
“之後,陶陂離開興慶宮,在平康坊一處勾欄,密會平恩王李重福,會面詳情,奴婢暫時無法偵知”
徐慧胸有成竹,娓娓道來。
武后皺了皺眉頭,又趕忙擡起手將眉頭碾開,眸中光芒犀利,喘息也粗重了許多。
“李重俊,哼哼,賊心不死,就愛折騰,由他去吧,朕卻不信,拉了焰火軍的人,再拉上左豹韜衛的人,右羽林衛就真的落在他的手上了,須防着,陶陂頂頭上,還有李多祚沒死呢”
“你只須安排人盯着,掌握動向便可,無需干涉”
“是”徐慧躬身應命。
“朕這裡,另有一件事,要你去做……”武后面上有些許掙扎,潔白貝齒重重咬住下脣。
“安排內衛精銳,潛伏到神都,暗中保護冬官尚書張柬之,若有人意圖對他或他的幕僚家人不利,即行抓捕”
“……抓活的,最好”
徐慧的心肝兒倏地提了起來。
她第一反應是給權策通氣。
旋即腦中又閃過一個風騷的操作,如果武后的佈置,針對的不是權策,那抓人抓了便是,如果是權策,那麼,她許是可以順水推舟,先抓人,再設法彌補周旋。
好讓權相爺曉得,她徐慧,是夠分量得他正眼相看的。
“奴婢遵旨,奴婢將親往神都處置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