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歐陽通相府,書房。
夜幕微沉,天光昏黃。
歐陽通一身亢奮,召集了府中的佐吏幕僚議事。
外頭還有一些跟府中來往密切的耆老鄉紳,長安街面兒上的坊吏和市卒,都是下里巴人,地位很是不高,連奉茶的資格都沒有,伸長了脖子,眼巴巴站在庭院當中,等着相府的人分派差遣。
“此間有三篇文牘,一篇爲長賦,名爲《淮陰侯無血光而死賦》,用以在文人雅士之間傳播,只須分析其中文理辭藻,無須延展分析,任事態演變,到關鍵時刻,自有明眼人洞若燭火,將此事引申出來……”
歐陽通拿着一沓紙張掂了掂,頗有些得意。
淮陰侯,指的是漢朝時期的淮陰侯韓信,高祖劉邦曾在與項羽戰事吃緊的時候,爲調動手握重兵,割據要地的韓信,許諾他終身無血光之災,但卻在稱帝之後不久,藉故以繩索將他活活勒死,古往今來,淮陰侯都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忠良功臣不得好死的典型。
“……這一篇是話本,名爲《陶朱公投江記》,多找些說書先生,在東西兩市的食肆酒坊,裡坊的街頭巷尾說書風傳,這一邊無須關切後續,只須多找人說,多找人聽便是……”
吳越爭霸是春秋時期極有戲劇性的一幕,關係着兩場復仇,兩場功臣的慘淡宿命。
吳王闔閭在一心復仇的伍子胥輔助下,攻破楚國,擊潰越國,成就霸業,吳王夫差當政,中了越王勾踐離間計,將伍子胥誅殺,頭懸國門。
陶朱公范蠡是越國的卿大夫,與文種一起,輔佐越王勾踐反殺吳王夫差,報仇雪恥,稱霸江左,功勳卓著,而後勾踐卻大殺功臣,將吳王夫差殺死伍子胥的劍賜給文種,迫使他引頸自殺,范蠡連夜跑到江邊,假作投江而死,實則逃生,化名在民間經商,以致鉅富。
起伏跌宕,滿是悲劇色彩,頗能引人入勝,對於市井白丁小民,最是有吸引力,定能鼓譟一時,對營造朝野同情氣氛,大爲有利。
“這第三篇,整理了一些本相的作爲功績,爾等可尋些官場人士,不拘品級衙門,多些交流,莫要太着痕跡”
歐陽通暗歎口氣,這一路安排,是最薄弱的,想他堂堂宰相,門生下屬卻寥寥無幾,底下人能聯絡的,定然更上不得檯盤。
權策一人集權太過,狄光遠和王之賁這些惡犬爲虎作倀,排斥異己,稍有異動便遭攻訐,有韋巨源、王同皎這等新附之人,爲表忠心,爭寵賣乖,無所不用其極,又有葛繪、武攸暨、姚崇這些人在朝中把持上下,像是牽着一條條無形的絲絛,拴住了所有人的手腳,不做權策靴下的草芥,便毫無展布空間,讓人透不過氣來。
“爾等記下了,此事幹系甚大,本相家門興衰,爾等富貴前程,皆在其中,萬萬不容有失”
歐陽通沉聲道,雙手按着桌案,俯視着衆人,有一種捨得一身剮,要將權策拉下馬的氣勢。
“相爺安心,我等奉命唯謹,願爲相爺效力,權相爺功蓋天下,於天下萬民有牧養之恩,絕不容宵小褻瀆禍害”
幕僚當中,有個挑頭的,比歐陽通更激動,開口就將權策的大旗舉在了最高處。
顯然,他誤會了,還以爲歐陽通這番安排,是因爲權策在朝中遇到了麻煩,需要策動下層力量,爲權策聲援。
歐陽通扯了扯嘴角,突然覺得,似乎手下人的誤會也不是沒有原因,跟他爲權策立下的功勞相比,權策爲朝廷立下的功勳,更要光彩奪目多了。
“唔……快快下去,分派人手,遲則生變”
歐陽通懶得多想,連連擺手,要將人撒出去。
“咚咚咚……”
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歐陽通的貼身長隨衝了進來,神情惶急。
“相爺,相爺,方纔通政司那邊有消息流傳出來,說是,說是有人彈劾您……”
歐陽通眼皮子跳了跳,眼睛眯縫了起來,他上午才私謁武后,半天的時間,權策竟得到了消息,還安排了反擊,其中必有蹊蹺。
“是誰?”
歐陽通踱步出來,靠在桌案邊緣,尚且淡定,雖說權策動作快了些,但也暴露了些蛛絲馬跡,他只要去拱把火,定會引來武后猜忌,至於對他下手的人,在他心中,也有圈定的人選,這種急先鋒人物,要麼是狄光遠,要麼就是韋巨源。
“相爺,是內史宰相宗秦客,還有,還有春官尚書宋之問”
歐陽通聽得這兩個名字,驚愕萬端,身子沒站穩,一個趔趄,險些仆倒在地。
衆人蜂擁而上,將歐陽通扶住。
歐陽通鬍鬚顫動,口中唸叨,“爲何,爲何如此?怎的是他們?”
“相爺勿憂,定是賊人得了風聲,曉得相爺有所安排,要爲權相爺盡一份心力,才刻意彈劾騷擾,依屬下之見,大可不必理會,只要權相爺穩如泰山,相爺定可轉危爲安,眼下些許委屈,根本算不得什麼”
方纔那文士又跳出來大放厥詞。
歐陽通一口老血噴將出來,噴得倒是精準,澆了他滿頭滿臉。
可惜,他卻並沒有領悟到歐陽通的痛恨,仍舊上躥下跳,“好兆頭,好兆頭,拼將我等頭顱血,能將乾坤力挽回……”
歐陽通雙眼瞪大如同銅鈴,滿眼都是鮮紅的血絲,咬緊牙關,努力要提起全身的力氣,定要給這混賬東西一巴掌,可惜,他身子虛弱,又勞神勞力,一口氣反倒泄去,噗通一聲,撲街在地。
華清宮,芙蓉樓。
兩行宮女雁行在前,手中金黃色的宮燈暖光融融。
柔和的燈光照耀下,權策一身素色錦袍,負手而來。
武后在門外,緩緩踱着步,聽到人聲熙攘,立時轉頭來看。
正見着一張丰神如玉、雍容硬挺的面孔。
她忍下了快步迎上前的慾望,站在原地候着,面上卻按捺不住,盪出個不很矜持的笑容。
“陛下,夤夜召見,不知何事?”
權策纔要躬身,武后已然伸手把住她的手臂,繼而拉住他的手,十指相握。
“無事,無事,琴棋書畫,你的書畫是不必提的,琴藝是朕親手教的,棋藝卻沒見過,今夜,朕便與你在這棋坪之上,大戰三百回合”
權策摸了摸鼻子,有些許怯場,呵呵乾笑兩聲。
毋庸諱言,他於棋藝,並不精通,怕是很難與武后大戰三百回合。
只不過,可以輸了棋局,不能輸了氣場,即便棋力不濟,應戰卻是必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