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下令從潼關往蒲州調集的是魚朝恩所統領的龍驤軍,這支軍隊在駙馬李崇雲創建之初只有兩千多人,經過這幾年的不斷擴編,最終成爲一個擁有三萬兵力的大軍。
魚朝恩接到皇帝旨意後,心中是不大樂意的,因爲他如今在潼關雖然是以郭子儀爲主,但皇帝同時任命他擔任副元帥,由此來說他們的關係是平起平坐。但如今調他去蒲州的聖旨上卻說要完全接受李光弼統領,實在是受不了。
大家都是大唐的臣子,憑什麼郭子儀李光弼二人要在他之上,難道就因爲他是太監嗎?
皇帝又派馬磷充任他的副將。馬磷原是安西行營副節度使,但節度使封常清被皇帝冤殺後,本來兵力短缺的安西軍便人心離散。
掌管朝政的李輔國無意任命新的節度使,又因爲安西軍與李嗣業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索性就取消了安西行營節度使這一職務,安西軍各部也被拆散分配到各軍中,他這個節度副使也被任命右龍驤大將軍,屈居於魚朝恩之下。
如今這個宦官當道的朝廷,能夠屈居於宦官之下,竟也是一個不錯的自保手段。
他二人率領大軍出了潼關,沿着黃河往上游蒲津而去。本來從潼關的風陵渡入河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但風陵渡背靠着中條山山脈,山路比這邊要難行一些,況且蒲津渡建成的浮橋是整個黃河上游最大的橋樑,三萬大軍過橋總比渡船要快一些。
從接到聖旨起到整頓出發,大軍總共行進了三日半,才終於到達蒲津渡口。魚朝恩手執拂塵遙望黃河對岸,望見河灘上似乎在進行着一場戰鬥,隱約有高亢的喊殺聲穿透了河岸傳到了這邊來。
他抖動着嘴脣大吃一驚道:“想不到河西軍的進展居然如此之快,他們已經佔據了整個蒲州,我軍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馬磷連忙對他叉手說道:“魚中使,昭義軍正在黃河對岸與河西軍作戰,看這架勢浮橋還在我方手中。請中使下令,我願意親率右軍從浮橋渡河援救昭義軍。”
“你不要錯誤估計形勢。”魚朝恩瞪了他一眼說道:“眼下河西軍軍威正盛,而昭義軍數次敗北早已不敵。如今關中就只剩下我們和潼關這八九萬人,絕不能白白在這裡葬送。”
“這怎麼是白白葬送呢?”馬磷急的險些爆出粗口:“中使將軍,僅憑黃河是堵不住敵軍的,只有對岸蒲州在我們的手中,關中才真正能夠安全。如今昭義軍在對岸仍堅守抗敵,而且敵軍情況不明,就算忌憚方也應該先派一支兵馬過去探清楚虛實,然後施以援手。”
魚朝恩冷不丁地反問他道:“你覺得你比我會打仗?你覺得我還需要你來教?”
這兩句頗有氣勢的詰問把馬磷的氣勢徹底壓了下去,使他立在原地低着頭不說話。
“咱家以前是沒有打過仗,但也不是全然不懂打仗的道理,你沒看見對岸河西軍正把剩下的昭義軍壓在河灘上,連反擊的機會都沒有?咱家手裡就只有三萬人,從這麼窄的橋面上過去,連兵力都鋪展不開,這不明擺着過去就是給人家添油捱打嗎?”
魚朝恩一屁股從河灘上坐下來,突然又感覺不對,連忙對兵卒們吩咐道:“快把鐵鏈給我斬斷,斬不斷的話就放一把火將浮橋給燒掉!絕不能讓河西軍從對岸攻過來!”
“什麼?”馬磷聽了這話險些嚇得跳起來,這不就是等於把對岸的唐軍給白白放棄了嗎?他們仍在苦苦堅守就是因爲從對岸看到了他們這些援軍,有時候一場勝利的關鍵靠的就是這些精神方面的力量。
他連忙勸諫魚朝恩道:“魚公,現在還無需燒掉浮橋,應當立刻派人率軍過去救援。”
魚朝恩指着他怒聲道:“不得不說你們這些將軍,整天腦袋裡想的都是你們自己,想着如何立功封侯,換來個封妻廕子。你們眼裡何時想過聖人,你想率軍過去助戰,想撈戰績打一場勝仗,但你想過一旦聖人的家底折損到對岸,若是敵軍因爲此戰順着浮橋追過來,我們就是長安的罪人,也是聖人的罪臣!來人,給我把橋給燒了!”
馬磷決定不再相勸,只忍痛站在旁邊雙手抱胸一言不發,這些龍驤軍士卒纔不管燒掉浮橋對朝廷來說是利還是弊,他們只是聽上面的吩咐。
兩個士兵握着火把站在浮橋上,幾個兵卒提來用木桶盛放的石脂,一邊潑油一邊退到了岸邊,魚朝恩親自從他們手中搶過火把,伸手扔到橋面上,立刻升騰起熊熊的火焰,連同下面的船隻也在燃燒。由於河面上風很大,火焰很快繚繞到幾丈高,遠遠看去都炙烤得臉頰生疼,濃黑的煙霧在河面上幻化成猙獰的黑龍,又如同陰雨前的烏雲,逐漸化散開來升上了天空。
……
李光弼與剩下的唐軍環繞着黃河浮橋死死地堅守着,手中擎着塔盾形成了兩個方陣,依舊是盾牌兵在外面充當防禦,長槍兵將槍桿架在盾牌上。整個陣型如同硬甲上長滿刺蝟的尖刺,弓弩手站在中央朝着衝過來的敵軍施放箭矢,相互之前配合默契,緊張地面對從各個方向朝他們衝擊的騎兵。
他沉穩地站在陣型的中央,後方就是黃河河灘上的鐵牛,使命讓他不得後退。他一生中指揮過數百場戰役,但從未像今天這樣得心應手過,他的前後左右只有幾百名兄弟,他們聽着他沉悶如雷聲般的喊話指揮,秩序井然如同他的手臂一般靈活,每一個兄弟倒下,後方便有兵卒主動上前來接過前者的重任。
李崇豹身披鐵甲騎馬站在河灘高處,目光威懾地望着黃河邊上那幾個百人方陣,他麾下的三支鐵騎輪換着對這些唐軍發動衝鋒,看到他們宛如田橫八百壯士奮力死戰,感覺自己是這場戰役中的大反派,還是惹人憎恨的那種。
而對方卻真正值得可歌可泣的英雄,如果今天失敗,他不會覺得委屈,敗在李光弼的手裡是值得拿出去說的,況且對方無論從戰術上還是從精神上都較高他一籌,如今不過是一種叫做天時地利的東西在作怪。
“李司空!潼關援軍怎麼還不過河!”李光弼身旁的一名老卒將敵騎兵射下馬後,高聲相問道。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繼續守下去!”
飛虎騎馬槊隊在後方騎兵角弓的掩護下,不斷從側面對唐軍陣型發動衝擊,宛如削土豆一般將鐵桶般的方陣逐漸削小,但這絲毫不能撼動本陣,倒是騎兵的損失也正在逐步增大。
李崇雲皺起眉頭,唐軍的傷亡率已經超過了三成,封建時代再精銳的軍隊傷亡超過兩成就會潰敗,李光弼跟這些人還真是靠着一口氣撐着。
他陡然擡頭望向黃河的對岸,那邊的橋面上火焰升騰起來,濃煙在河面上瀰漫。
李崇豹不自覺地笑了起來,看來這場戰役的反派不止自己一個,敵人內部有他的他幫手呵。這下勝敗已經定了。
“你們看!你們還在堅守什麼?朝廷已經拋棄你們了!”
唐軍將士們回頭望去,黃河上空的濃煙彷彿飄在他們面前,映在了他們滿是悲涼的眼底。
李光弼把手中的橫刀戳在了地上,失神地說道:“勝和敗都沒有了意義,願意投降的人投降吧,不願意投降的就遊過對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