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年春正月初,但如果是在洛陽城內所行的歷法,那就應該叫大燕聖武二年正月。
洛陽紫薇宮城前,一個身穿破損甲冑披散頭髮的將領跪在端門前,身後是幾十名與他一起死裡逃生回到洛陽的曳落河勇士。
這位將領滿臉悲愴之色,在宮城前哭得稀里嘩啦,但迎來的卻是城樓上禁軍士卒的指指點點。
他咳嗽出聲清了清沙啞的嗓子,揉一把眼淚,突然回過頭來問身後的部下:“我這個樣子慘不慘?”
部屬被他的突然提問給驚愣了神,情緒變化如此之快嗎?剛剛連他都信以爲真了,敢情還是表演成分大一些。
“嗯,是挺慘的。”
“慘就對了,如果樣子不慘一點,你我哭的不夠慘,就算跪到後天早上,也別想見到義父,不,是聖武皇帝陛下。”
安守忠只是迴轉頭一瞬間,神態已經全然變化,悲愴之色氾濫在臉上,嚎啕痛哭幾近絕望欲死。
吱呀一聲,緊閉的宮門緩緩朝外打開,安祿山的心腹宦官李豬兒已經負手從端門中緩緩走出,身後跟着一隊太監擡着空無一人的步輦。
安守忠驚愕地擡起頭來,這算是什麼意思,出了什麼事情?難道說聖武皇帝陛下已經?
“安守忠,陛下讓我問你。”李豬兒語氣溫柔好似女子,只是下一瞬間他臉面突然猙獰扭曲,高聲喝罵道:“安守忠!張通儒!李歸仁!你們這些狗東西,他媽了個粑粑的嚥了狗屎!敗光了我半輩子積攢的家當,敗光了老子的曳落河!害死了我的乾兒子孝哲!你們這些畜生,還敢回來見我!爲什麼不跳黃河裡把自己給淹死!狗日的東西!”
李豬兒突然閉上了嘴,恢復了之前落落大方的嫺靜姿態,低聲細語道:“這就是陛下的原話。”
安守忠臉上驚恐萬狀,冷汗直流,顫抖着身體哽咽地問道:“陛下就是這樣說的?”
“沒錯,你現在還要去見他嗎?”
他爬在地上往後退縮了兩步,卻被跪在後面的兄弟擋住,低頭猶豫了良久,才咬着牙說道:“請李公公引我們去見駕。”
“我們?不是你一個人去嗎?啊?”身後的幾人也連連往後退縮。
安守忠哼笑了一聲:“既然都是義子,何必厚此薄彼。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誰也不必退縮。”
李豬兒已經飄然轉身,緩緩踱步到門洞口,扭過頭來歪起妖冶的嘴角道:“你們還要不要跟過來?”
這個聲音讓安守忠起來一身雞皮疙瘩,這太監已經把自己變得像個女人。
他壯着膽子,帶領一幫兄弟跟在了宦官李豬兒的身後,穿過端門進入應天門,過乾元門繞過萬象神宮明堂從春暉門,繞過文思殿進入到廣達樓中。
中書令嚴莊捂着脖子從樓梯上小跑下來,看到下方的安守忠之後才端起姿態八字步緩行,但手掌始終按在脖頸上。
安守忠等人朝他叉手,笑容可掬地說道:“嚴相公安好。”
嚴莊怨怒地瞪了他們一眼,拂袖快走兩步下樓,好像受了他們連累似的。與安守忠擦肩而過的時候,碰巧讓他看見了他脖子上的傷疤,這應該是讓鞭子軟物留下來的傷痕。
安守忠倒吸了一口涼氣,連最信任的宰相都被抽成這樣,他們豈不是凶多吉少,不由得放慢了腳步打起退堂鼓。
李豬兒負手站在樓梯口上,故意高聲喊道:“安守忠見駕!”
這個時候再不上去,恐怕就不是挨鞭子這麼簡單了。他們硬着頭皮緩緩朝樓梯上攀爬。
安祿山穿着輕薄的黃綢衣端坐在帷幔飄飛的二樓殿宇中,脖子上的瘡疤使得他不敢穿硬質的衣衫,就算被絲絹給摩擦到,也是一陣陣地疼痛。
幾個剛剛捱了鞭子的妃子,裹着半露的襦裙赤腳從地上跑出來,她們神色慌張,如同在逃避怪獸。
安守忠恐懼之餘還能夠把淫邪的目光在妃子們的身上巡梭幾眼,看來還是驚嚇不夠重,他們闖過宮殿上方落下來的飄蕩紗帳,隨着門窗吹進來的穿堂風,這些黃色的白色的紗帳如同風帆鼓起,安祿山肥胖的身影就在這中間若隱若現。本來該是一副唯美的畫卷,但因爲他的存在而陰鬱詭魅。
他端正地坐在牀榻上,陰翳的眼白佔據了很大空間,瞳孔看起來很是模糊,臉上的肌肉猙獰地抽動着。
安守忠領着兄弟幾十遠遠地跪趴在地上,高聲呼喊道:“孩兒安守忠參見聖武皇帝陛下,恭祝陛下壽與天齊,千秋萬載!”
“你這個狗東西,趕緊上前來讓我看見你!”
安守忠的手臂彎顫抖了一下,神色驚疑地往前爬了幾步。
“再往前爬!快點!”
他又爬了幾步,距離安祿山已經不足三丈,對方睜大空洞泛白的眼珠,在虛無的空中來回瞪視着,絲毫看不見跪在下方的安守忠。
“趕緊上前來,信不信我抽死你!”
他慌忙上前來趴在了安祿山腳下,安胖子伸出手掌來摸住他的頭,然後另一隻手悄悄地從後背摸出一根蹀躞皮帶,朝着安守忠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安守忠跪在地上硬受,口中連連叫着:“義父饒命,陛下饒命。饒命……”
安祿山臉上毫無波動,站起身來暴躁地揮動着皮鞭,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他的身上。安守忠實在忍耐不住,心說自己真傻,怎麼就不知道跑呢?反正這老小子已經瞎了。
他一個翻滾躲閃開去,口中還假裝哎呀地喊疼,但安祿山只是眼盲而非耳聾,且這皮帶抽到肉上和抽到地板上完全是兩個感覺,他怎麼會區分不出來,頓時氣急敗壞地喊罵道:“你個畜生東西,給我滾出來,讓老子好好鞭撻你一頓,才能消我的心頭之恨!”
他豎起耳朵傾聽,幾個義子跪在下方被嚇得氣息不勻,霎時暴露了目標所在,安祿山立刻提着鞭子奔了過去,對着他們連番進行鞭打,幾個義子慌忙效仿安守忠奪路而逃,在偌大的殿宇中來回逃竄。
“還敢跑!我抽死你們這些畜生,把我的家當都敗光了!”
安祿山腳下不停步,生硬地轉着脖頸用耳朵分辨方向,殿內空空如也沒有能阻擋他的東西,只有那些紗帳被他肥壯的身軀一一踩落在腳下,在這場華麗的捉迷藏遊戲中,義子們總能被他的鞭子尋找到,鞭聲落下時哭爹喊娘聲音此起披伏。宦官李豬兒雙手交疊腹部站在樓梯口,臉上抽動着幸災樂禍的笑容,但安祿山即將接近樓梯口時,他又恐懼地蹲下來抱住頭。生怕被這波餘怒給波及到。
安祿山累得氣喘吁吁,肚子裡的火氣也差不多消散了,提着皮鞭坐回到牀榻上,鼻孔裡噴氣說道:“老子氣消了,都滾過來吧。”
衆人顯然不敢相信他的話,立着身體屏息都把頭扭到這邊觀望,安祿山也沒有再說話,雙手託着膝蓋金刀大馬地坐着,辮髮垂在臉前眼孔呆滯,看上去甚是孤獨。
安守忠這才亦步亦趨地緩緩上前,連跪地都不敢發出太大聲音,顫抖着聲音道:“義父。”
安祿山擡頭目視空中,聲音低沉地說道:“你們都給我去新安大營,找崔乾佑和向潤客點卯,反攻陝郡你們要給我當馬前卒,排頭兵!”
安守忠心中存疑,如今駐守在洛陽的兵力不足以對付駐守在李嗣業和郭子儀所部,史思明帶兵下河南相助還差不多。但他不敢忤逆義父的意見,只好叉手應喏,與衆兄弟緩緩退出了廣達樓。
中書令嚴莊剛纔捂着脖子從廣達樓裡出來,正是因爲勸諫安祿山棄洛陽而退守相州鄴城,才被暴怒的安抽打了一頓鞭子。
他如今正坐在東宮太子安慶緒的正殿內,口氣抱怨地說道:“如今他因疾病生瘡疤,性情暴躁,動輒鞭撻我們這些臣子,明知敵軍剛剛收復長安勢頭正勁,卻要憑一時怒氣與敵軍硬抗。
安慶緒手捏着跌打油塗抹額頭上的傷痕,一邊無奈地說道:“他這是要給他的五千義子曳落河報仇,可惜天不遂人願,讓我們碰到李嗣業這樣的對手。他起兵之前就與李嗣業勢均力敵,如今被他滅掉一半人馬,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
“那就讓崔乾佑打吧,不輸掉這一場他是不會死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