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了。
招討西京兼防禦蒲、潼兩關兵馬節度使房琯身騎白馬,身披絳色披風,迎着天穹中升起的朝陽,朝着唐軍軍陣而來。
在這歷史興亡的關鍵時刻,渭河邊上鼓聲陣陣,聲震大地。
位於第一方陣的乃是隴右八軍之一的神策軍,由軍使成如繆統領。這是一支新生的武裝力量,由原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奉命組建,如今在受到朝廷的召喚後入朝平叛,他們承載着歷史的使命,承載着大唐社稷的寄託,是平叛克敵的中堅力量。
現在朝我們走來……現在即將檢閱的是天成軍,也是一支作風優良、能打硬仗的仁義之師,在潼關之敗後重新組建……
節度參謀劉秩在旁邊叉手吹捧道:“如今能夠克復長安,匡扶社稷者,舍房相其誰啊。可笑那李嗣業依仗舊功吃老本,竟也倨傲稱大唐第一名將,可他自入關中以來,有何進展?只是謀取鳳翔,散關之後便龜縮不進,被動防守斬敵萬餘,竟惹一幫子文人爭相吹噓,說什麼欲平定天下,非河西李不可。”
行軍司馬李揖也跟着笑道:“還有那郭子儀李光弼二人,不過是在河東,河北地區取得一些小勝,便也沾沾自喜,素不知老成持重爲何物。今日房相與我等雖無舉鼎之力,也無挽弓驅策之能,只憑這一襲白袍,胸中智謀,便要發兵長安一舉破敵攬下這潑天大功!”
房琯手執羽扇拂胸搖搖頭說道:“哎,胸懷天下者,豈能爲了捧高自己而貶低他人,我大唐人才濟濟,將星輩出,你我又不是皓月,怎能掩蓋他人的光輝。況且人家昔日能夠提兵跋涉萬里而攻大食而勝,這便是一般人不能爲。不過此人只拘泥於小勝敗而無大格局,鎮兵一方便是其極限了。你我讀聖人之書,自是心懷天下,此戰是爲社稷蒼生,也是爲大唐不靠番兵,不靠強梁武將而以儒將平定天下開先河!”
跟在他們身後的監軍中使刑延恩不禁暗中嗤笑,這幫酸腐一場仗還沒打呢,就這麼自吹自擂上了,先量量本事再說。
他們來到隊伍盡頭的點將臺,站在下方的諸多將領正在等待。房琯翻身下馬,左手持節召,右手持令匣,大步走到臺上。
點將臺上放一案几,他轉身跪坐在案几後面,將節召和令箭都放在案几上,從令匣中抽出令箭高聲道:“楊希文!”
“喏,”大將楊希文走出陣列,叉手應道。
“命你率我南軍從宜壽進逼長安,近至西渭橋,等中軍到達後再行出發。”
楊希文走上點將臺,雙手接過令箭。
“劉悊!”
“末將在!“
“命你率中軍從武功進至西渭橋,進發長安!”
“喏!”
“李光進!”
李光進神態有些猶疑,側着頭叉手:“在,”
“命你率北軍從奉天出發抵達便橋!”
“喏!”
點將結束後,房琯與衆多幕僚與中軍一起行動,以中軍和北軍爲先鋒,兩日之內到達了便橋。
叛軍的密探提前得到了這一情報,迅速騎快馬前往安守忠駐守的禁苑營盤稟報,安守忠連忙與西京留守張通儒以及駐守長安的李歸仁和孫孝哲商議。
“朝廷來勢洶洶,除去五萬馬步軍外,還佈置了兩千兩戰車爲陣。”
孫孝哲右手中把玩着一串人骨珠串,漫不經心地問道:“戰車陣?這是什麼新戰法嗎?我可告訴你們啊,長安暫時還不能棄,城中還有許多寶貝沒有搜刮出來,還有許多宗室的美人妻妾需要送往洛陽。”
張通儒笑道:“這哪裡是什麼新戰法,不過是撿拾古人的牙慧罷了,安將軍可放心提兵去戰,我們背靠長安,自然要佔據主動,選擇有利地形。至於對付牛馬車陣,將軍可多備一些油脂和溼柴草,到時候以做備用。”
“可敵軍來勢洶洶,我們集結兵力也需要一些時間,備這些東西怕是來不及。”
張通儒擡手說道:“何需集結大兵,安將軍可率你本部兵馬,柴草這些東西我自去派人去備。安將軍,要記住我們需要盤踞在有利地形,至少要在上風口的位置。”
安守忠立刻召集本部兵馬兩萬人包括五千曳落河在內,又從張通儒這裡獲取了大量乾溼柴和油脂,沿着咸陽縣驛道到達了渭河畔的陳濤澤的西坡上。
二十一日,房琯的北軍和中軍也齊頭並進到達了陳濤斜以東,他本人十分器重劉秩,曾說過叛軍的曳落河騎兵雖強,怎能敵得過我的謀士劉軼的話,此刻不不恥下問道:“劉參軍,此時該如何接敵?”
劉軼作爲軍事發燒友,也是有一些見識的,叉手對房琯說道:“我軍現在所佔據的地形寬闊平整,而敵軍又在陳濤斜的上風口有利地形,所以不宜再往前走,應該就地防禦,等待南軍到達後再做定奪。”
但監軍中使刑延恩卻不願意等待,雙手束在袖子裡催促道:“房相,不可再耽誤了,這五萬大軍在這兒一天需要多少糧草你知道嗎?叛軍想利用地形優勢,你也想利用地形優勢,那這仗就不用打了唄。叛軍背靠着長安有五六個常平倉幾十萬石糧食,我們纔多少糧食,他們能拖延得起,我們拖延不起。”
房琯還想等待,但刑延恩再三催促,他只好揮舞着旗幟高呼道:“擺開陣型!向敵軍進發!”
兩千輛戰車想要次第擺開是要費一些功夫的,因爲牲畜並不像人那般聽話,馭夫們不斷呵斥揮鞭驅趕。他們的強敵叛軍可不似春秋時期的諸侯那般講規矩,早已做好了應對的策略。
唐軍開始齊頭並進向陳濤斜進發,御夫們揮動着鞭子驅趕着牛馬戰車在平原上壓出深深的車轍和紛揚的煙塵,車身粼粼,戰馬蕭蕭,宛如行進中的鋼鐵長城,絳色旗幟隨着秋風招展。面對如斯情形,房琯豪氣頓生,彷彿置身於兩千年前的古戰場,他就是氣勢昂揚的秦軍統帥。
他張口就吟:“戰馬長嘶兮迎敵寇!秋風蕭瑟兮戰長坡!車駕轔轔兮踏長安,君恩澤被兮天下寧!”
幕僚們紛紛稱讚:“好辭!好辭!此情此景,正當其時!”
這時的秋風突然猛烈了許多,戰車揚起的灰塵蕩回來,吹迷了房琯的眼睛。他慌忙揉着眼皮,心中也涌起了不祥的預感,卻一閃而逝,猶如靈感般再也抓摸不住。
步兵陣緊跟在戰車的身後,既可以躲避敵人射來的箭矢,又能依託車陣進行還擊,已經有歐洲戰場坦克戰那個味兒了,可惜戰車的動力是吃草的活物。
安守忠破天荒地將騎兵安置在步兵陣後側,頭戴氈帽身披鐵甲的燕軍嚴陣以待,雙目如狼如豺。最前方的一排兵士手中握着鐵鍬,第二排兵卒的懷中抱着柴薪,安守忠手中握着令旗望着越來越近的敵軍戰車陣列。
他迅速揮動令旗:“揚塵!”
第一排千名士兵揮動着鐵鍬將面前的乾土揚在了空中,霎時間陳濤斜的長坡上像是捲起了一陣陣沙塵暴,駕車牛馬或發出哞聲,長嘶聲,但馭夫們揮動鞭子沉着指揮,安撫牲畜們的暴躁脾氣。
安守忠再度揮動旗幟:“點火!”
第二排兵卒上前,將抱在懷中的乾溼柴倒上油脂點燃,升騰的白煙伴隨着油脂的黑煙在地平線上翻滾如龍,濃煙沿着一條線往下風處蔓延,將唐軍籠罩在濃厚的煙霧中。
“騎兵出擊!”
五千曳落河懷中抱着易燃的松明和乾柴,用溼布矇住馬臉從兩側向前衝鋒,等接近敵戰車時迅速點燃拋出,扔在了牛馬的前面,然後迅速掉頭折返回去。
濃煙與煙塵嗆得牛馬眼淚直流,連跟在他們身後的兵陣都忍受不住,捂住口鼻連連咳嗽,此刻前方又燃起火焰,燒灼之痛使得不辨方向的牲畜們憑着本能調轉了身軀,拉着戰車轉身沒頭沒腦地衝了過去。
牛馬車之間互相傾軋,車輪並交在一起朝着後方兵卒們衝壓!步兵們躲閃不及被奔行的牛車撞倒,車輪顛簸着從他們的身上壓過。剛剛還井然有序的唐軍陣營頓時亂做一團。
房琯騎着白馬在後方翻卷的大纛前,心態在一瞬間崩裂,張開了喉嚨痛心地嘶吼道:“快躲開啊!快躲開啊!躲開車陣啊!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