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武威城中最近遷來近百名道士,全部駕着寬軸棧車,車上堆滿了各種鐵器家當,用麻繩捆紮穩當。但細心的圍觀羣衆偶然發現,棧車上裝有鐵鉗,鐵錘,築模等用具,瞧上去這幫人不像是煉丹的道士,倒像是打鐵的漢子。
這樣大規模的道士遷移在涼州還是首例,因爲河西受絲綢之路影響,佛教文化昌盛,道教根基淺薄。儘管玄宗皇帝一味崇道抑佛,但素來喜歡清靜的道士們都選擇在秦嶺長白山之間修建宮觀,武威這種底蘊不深的地方,只有一座規模中等的清涼觀,據說還是隋末大涼政權的皇帝李軌未完成的皇宮一部分改建而成。
清涼觀中只有十幾名道家弟子,比起來勢洶洶的遷移道士隊伍,這十幾人的道觀定然是要被吞併的。
而且聽說這位外來的道長在涼州府頗有門路,他本人乘坐的墨車剛進城就直接去了涼州都督府。
他麾下的弟子們則氣勢洶洶地去了清涼觀,一個個虎背熊腰如同痞子般闖到道觀門樓前,爲首的大弟子指着門楹上的清涼觀三個大字呼喝道:“來兩個人,把這匾額給我拆下來。”
觀中的道士們自然不會甘心被人侵略搶佔,各自提了掃帚、棍棒衝出門來,與強敵遙相對峙:“誰敢給我拆!想拆匾額就從我們的屍體上踏過去!”
外來道士們仗着人多,氣勢洶涌叫罵聲不休,竟把本地道士壓制得不能擡頭。道觀觀主慌忙派大弟子從後門翻出去,跑到涼州城中找官府告狀。
但是他們實在沒想到,搶佔道觀的罪魁禍首,此刻就在涼州府權力最大的涼州都督府中充當座上客。
老道士趙正一近來愈發顯得精神矍鑠了,他的驚雷觀在安西一帶名聲響亮,分觀也在庭州城中開設,最近更是親自帶了百名弟子,開始傾覆河西道家宮觀。
節度使李嗣業坐在正中央的屏風前,端起手中的酒盞對趙正一說道:“在疏勒的時候你怎麼幹,在武威城中照樣怎麼幹。清涼觀距離東門比較近,而城東有一座罕見人跡的山谷,正適合弄出一些動靜。”
趙正一雙手捧着酒盞嘿嘿笑了聲:“可是主公,清涼觀地方稍顯小了些ꓹ 怕是容不下我們這麼多家當。”
李嗣業今日之豪富,已經遠非昔日摳摳索索可比ꓹ 當即大手一揮道:“這不算什麼問題,我立刻差人撥出錢財幫你擴建清涼觀,你迅速把人手安頓下來。”
這時涼州司馬從屏風背後走出來ꓹ 在李嗣業身旁躬身叉手,然後湊到耳邊低聲絮語。
李嗣業不動聲色地點頭ꓹ 趙道長還在端着酒盞提要求:“這清涼觀名字聽着不雅緻,可否將其改名爲驚雷觀ꓹ 也算秉承我們一貫的傳統。”
“這改名倒也不急於一時。”李嗣業神情逐漸變得嚴肅:“你是某的親信ꓹ 所以初來涼州愈發要約束自己,約束弟子。對於即將要入主的清涼觀,你可以和觀主好好談,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以德服人。也可以用錢財收買,或以各種懷柔手段。但是不得以強勢凌人ꓹ 更不得動刀動槍。明白否?”
老道士爲人精明,哪裡聽不出李嗣業的言外之意ꓹ 心想這幫混蛋徒弟是不是給自己惹禍了ꓹ 他得趕緊過去鎮住場子ꓹ 別讓他們闖出太大的禍患。
他從案几前站起來叉手道:“大夫ꓹ 由於弟子衆多難以約束,貧道先告退了。”
李嗣業只是冷淡地揮揮手ꓹ 趙正一屏息斂氣緩緩向後退卻ꓹ 走出正堂外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都督府的侍衛將邸報送進了李嗣業的書房中ꓹ 節度參軍田珍和副使程千里也跟隨進入,兩人各自坐在書房下首兩側ꓹ 挺胸擡頭,屏聲斂息。
李嗣業用小刀將邸報上的封蠟裁開,打開細細瀏覽了一遍,才從案几前將邸報遞給程千里:“你們也把這邸報裡的內容看一看。”
程千里低頭看過之後,又轉遞到田珍手中,田珍看過之後,啪地一聲將邸報合上氣悶地說道:“陛下實在是太糊塗了!安祿山將二十多名番將代替漢將,其用心已昭然若揭。相當初他老人家何其英明,發動政變誅殺韋后一黨,剷除太平公主,善用姚崇宋璟,張說宇文融,開創千年未有之盛世,如今怎麼變得如此昏聵。”
程副使嘆了一口氣,搖頭說道:“就算如今聖人年老倦怠,不再願意勤政。可他難道也失卻了明斷是非的能力?安氏異心已如此明顯,爲何還要置若罔聞?”
李嗣業提起掛在筆架上的筆桿,在手中雜耍似地轉動,對二人娓娓道來:“大食往西南方的沙漠中有一種鳥,遇到強敵來襲時就會把自己的頭埋進土裡,以爲彌蓋了五識危險便不存在。聖人可能與此類似,從開元末到天寶開始,他拋棄紛擾的朝政進入舒適區,開始專研樂曲,書法,舞蹈。這一舒適就是十四年,再也無法走出。他只願意接受天下安定富庶,不願意相信貪官污吏橫行,百姓受災赤貧。以至於朝中十六年不換相,邊鎮十三載不換將。如今危機已現,安祿山在幽燕遼東紮根已深難以拔除,他豈能不知道?”
“他心裡跟明鏡似的,也知道這種弊端是自己造成的,但他卻不願意相信,也不願意去驅除積弊。因爲他一旦這麼做,就得走出舒適區,就得承受風險。對於一個年逾七十的老人來說,他已經不願意再折騰了,所以只能騙自己,希望能用過去對安祿山的寵愛來換取安氏的良心,也換取自己的晚年安寧。”
他手中的筆桿啪一聲掉在了地上,竹杆子斷成了兩截,程千里和田珍以爲這是一種占卜,看得膽戰心驚。又見李嗣業輕描淡寫地把筆撿起來,兩人表情才恢復平和。
李嗣業擡頭冷笑道:“可惜楊國忠也算侍奉聖人十年了,根本不知道皇帝心裡在想什麼。他一直以爲皇帝仍在寵信並相信安祿山,所以纔不斷施展手段逼安祿山露出反跡。豈知如今聖人只是一心想穩住安祿山。楊釗卻要逼其速反。”
“實際上安祿山也不願意主動走出舒適圈,他是有反意不假,但他若要反叛,必須要先給自己找個合適的理由,還要說服自己下定決心,這畢竟是押上全家腦袋的買賣。他能深受皇帝寵愛十四年,自然能猜摸出幾分皇帝的心思,如果沒有眼前迫在眉睫的危險,他實際上願意等到陛下壽終駕崩之後,等與他已成死敵的太子登基之時,纔會行反叛之舉。“
田珍程千里二人聽罷,驚訝過後嘖嘖稱奇,不過是區區一條安祿山欲以番將代漢將的邸報,竟然能夠剖析出這麼多的人性至理,還能夠將置身長安權力漩渦中心的人瞧得如此透徹。不愧是天寶第一名將,李嗣業能節度三鎮絕非靠寵信,而是依靠實實在在的個人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