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莊和高尚二人跟隨安祿山進入議事廳,大廳的正中央供着一個神龕,神龕上立着一尊拜火教的正神阿胡拉·馬茲達的塑像,民間稱之爲祆神。
安祿山先在祆神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香,俯身下拜,嚴莊高尚二人也跟着他一同參拜。
他轉身坐在了披着虎皮的胡牀上,雙腿叉開金刀大馬,看上去比座山雕威風多了。
“你們說說看,怎麼對付李嗣業?我不能讓他就這麼河西在節度使的位置上坐下去。”
嚴莊上前進言道:“大夫,李林甫病喪,留下了空懸的右相之位。如今聖人尤其寵愛楊國忠,必然要專任楊國忠爲右相。大夫不如遣人送信給京城信得過的人,讓他幫忙打探一下楊國忠的心跡。”
安祿山搖搖頭道:“這話從何說起?這李嗣業素來和楊家關係不錯,現在和楊國忠又處在蜜月期,他怎麼會和我們一起對付李嗣業?”
“大夫,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楊國忠之前與李林甫不對付,所以才暗中勾連李嗣業和我們,如今李林甫命喪黃泉。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在他下面的這些人翅膀變硬形成氣候。如果李嗣業做了河西節度使,那他就會慢慢形成這個氣候。所以,我們應該試探一下楊國忠的反應,如果他對李嗣業不滿,我們就從中挑撥,讓他這個大宰相幫着我們對付李嗣業。”
“然後,”高尚跟着嚴莊的話補充說道:“然後我們就在旁邊看戲,看着他楊國忠和西北藩鎮之間咬來咬去,我們正好積蓄力量,坐待時機成熟。”
“哈哈哈,”安祿山這胡兒得意地放聲大笑,然後揪了一把鬍鬚大聲道:“皇帝老爺子也沒幾年活頭了,爲了獲取他的忠心,老子得罪了他的兒子,得罪了滿朝上下。他一旦蹬腿西去,老子便不伺候李亨小兒,直接帶兵南下奪了他的唐庭。”
高尚暗自點頭,捋了一把鬍鬚,嚴莊卻站在一旁暗自憂慮。話雖這麼說,安胖子你可給咱爭點兒氣,別連一個糟老頭子都熬不過。
“嚴軍師,這封信就由你來寫,就寫給如今在長安的吉溫老弟,告訴他如果差事辦好了,我就在聖人面前舉薦他爲兵部侍郎兼御史中丞。”
嚴莊叉手應道:“喏!”
安祿山撫摸着隆起的肚皮得意地大笑,眯起的雙眼中射出冷峻貪婪的光芒,彷彿一切盡在掌握。
……
涼州府武威城門前長廊廳中,河西節度使麾下的八軍軍使聚集在一起翹首以盼,等待着新任的節度使李嗣業前來。
河西八軍以赤水軍爲主,掌兵三萬三千人,李光弼爲現任軍使。赤水軍中近六成都是騎兵,乃是河西節度使麾下的主要戰力。像其餘大斗軍使李承光,寧寇軍使王難得,玉門軍使楊預等人,手下執掌兵馬也不過幾千人。
他們這幾人以李光弼和涼州司馬田良丘爲主,圍着他們兩人絮叨,打聽新任河西節度使的興趣愛好。
“你們都別問了,這種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只知道這位李大夫現在兼任三鎮,整個隴右道的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他手上。”
“敢問李軍使,這位李大夫的掌軍如何?”
李光弼反問道:“你是問他的賞罰,還是問他的征戰。”
“自然是兩點都要問。”
“你若是問他賞罰是否嚴明,我不清楚。但你若是問他的征戰,據我自己的分析判斷,李嗣業征戰能力遠勝哥舒翰大夫和安思順大夫,更勝高仙芝一籌。或許與故去的王將軍不相伯仲。”
司馬田良丘捋須微微一笑,話語中帶着幾分深意問李光弼:“看來李軍使對這位李大夫頗爲推崇啊。”
“推崇不敢說,不過光弼乃是兵癡,平生最愛推演戰陣。我也曾經誦讀安西節度使掌書記岑參的行軍方誌,在沙盤上無數次推演李大夫的經典戰例如渴塞城之戰,康居城之戰和與大食呼羅珊總督並波悉林的克孜勒庫姆沙漠之戰。他擅長指揮一人一駝馬的長途奔襲作戰,在戰陣對峙中以步卒方陣爲正,騎兵方陣爲奇。騎兵從兩翼襲擾敵軍,迫使敵軍加快速度進攻,騎兵一撤敵軍步入步兵方陣的射殺範圍內……”
兵癡談論起打仗來,自然沒有旁人插嘴的餘地。但周邊衆人沒有幾個能夠聽進去。
“快看,來了!”
衆人隨着其中一人的手勢指過去,只見遠處逐漸起伏不平的地面上升起幾面旗幟,最前方的銀刀官身披銀色步背甲,隨着戰馬的跳躍出現在他們視野中,身後跟着虞侯們手執門旌,兩邊的橫吹隊也披掛鮮亮甲冑。後方六面絳色大纛在西風中烈烈招展,李大夫披掛銅色山文甲就在這些大纛的掩映中。
雖然距離尚遠,但他們的目光已然捕捉到了身騎黑駿馬的健壯身影。
等到大隊來到他們的前方,節度使下屬的全部幕僚配置出現在他們面前,節度副使爲程千里,河西掌書記爲杜甫,行軍司馬爲田珍,節度監軍爲程元振。
衆軍使們連忙從亭中走出,單膝跪地在道路兩側,叉手道:“河西諸將參見大夫!”
李嗣業捏着馬鞭擡起手,整個隊伍停頓在原地,他的目光從這些河西軍使們的臉上掃過去,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都站起來說話,哪位是赤水軍使李光弼啊?”
衆軍使從地上站起,李光弼上前一步叉手道:“屬下正是李光弼。”
“很好,你與各位軍使上馬爲某在前方引行,我們一起去你的赤水軍大營中巡閱軍陣。”
“喏。”
李光弼翻身上馬在最前方,其餘軍使跟在他的身後,引導着節度使隊伍往武威城西側而去。
赤水軍共分爲左中右三軍,左右軍均爲騎兵,分別駐紮在武威城外的西大營和東大營。
李光弼早就做好了接受節度使巡閱的準備,左右均所有騎兵都在營牆外甲冑披身,一人兩馬列陣等候。
節度使儀仗到達軍隊列陣前,李嗣業從馬隊中輕騎而出,命節度副使程千里在他的左後側,李光弼在右後側,其餘人等分爲三列跟在他們的身後,從分列爲方陣的騎兵前方緩慢行進,終於要開始過閱兵的癮。
他此刻的心情是激動澎湃的。河西七萬子弟可是集團軍的規模,比起安西和北庭諸軍一小撮的建制看起來更具視覺震撼力,所有騎兵的身後都揹着旆騎,當西風吹來時,赤色旗幟都朝着一面招展,成千上萬面旗幟層層疊疊蔚爲壯觀。
騎兵的首個方陣爲具裝騎兵,馬身上披掛着馬鎧,騎兵們身穿清一色的光要鎧,裙甲如同鱗片逆向交疊,銀光閃閃。他們將馬槊向上舉握在手中,槊鋒直指天穹,紅纓如火焰般在風中飄曳。想要武裝這樣一支重型騎兵,所花費的錢財當以鉅億,整個河西軍中也只有赤水軍有這樣的六百具重騎。
自初唐以來,唐軍的軍事戰術思想發生了轉變,對具裝騎兵不再重視,而青睞快速靈活機動擅長騎射的輕騎兵。這也是從貴族軍事集團向平民階層的轉變。包括長矛重型精品版馬槊也開始由朝廷出資打造,這六百重騎兵彷彿就是向舊時代致敬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