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李林甫站在自家的樓臺上,雙眼盯着下方的院落,李嗣業正領着幾人往大門外走去。他轉頭對身邊的大管事問道:“關於這個李嗣業,你怎麼看?”
“阿郎,奴婢也說不好,外界傳聞這個人是武夫,但幾次所見卻帶着幾分銅臭氣,也比我想象得要圓滑。”
“哈,豈止是圓滑,這個人不講規矩,也能夠隨時破壞規矩。這種人不可輕用,也不可輕信,若是拿來利用利用還是可以的。”
大管事好似想起了什麼,突然開口說道:“記得那平盧節度使安祿山來府上時,你好像也是這麼說的。”
“是嗎?”李林甫開口笑道:“看似差不多,但這兩人完全不同,安祿山滿眼都是慾念,想藏都藏不住。這李嗣業慾望淡薄,妄念很大,卻要裝作慾火焚心。有慾念的人需要提防,有妄念的人更要提防。”
“那依阿郎之見,此人就不能留了吧。”
李林甫白了他一眼道:“不過是個懷着妄念的人,有什麼不可留的,對我來說不足爲慮。只要他不作死跟太子勾結,留着他在磧西又如何。”
……
李嗣業帶領隨從走出相府,迎面的曲巷中燈火通明,有身穿淺色襴袍的士子提着燈遊走狎妓。他們可能是些外地士子,一入長安平康里,就被這遍地的風塵麗人給晃花了眼,望着滾滾紅塵中的弱水三千,想着但取一瓢飲的他們難以抉擇。
這些人是今年進長安趕考的舉子,他們十年寒窗熬燈苦讀,但一到了這繁華之地,瞬間就被解放了天性,在這裡尋求片刻的歡愉。有些才華出衆之輩在這裡簡直如魚得水,他們的詩詞將藉着女都知們的傳唱一夜間爆紅長安,詩中精彩的句子會在人們口中反覆吟詠提起。
等到他奪龍標得歸時,才華又得到了官方的證明,愈發炙手可熱,連平時自命清高的一些名妓,看他的目光也柔和起來,或許還能抱得美人歸納爲姬妾。
右相李林甫爲什麼看輕這些人,因爲世俗中人的醜陋在平康坊中被放大了,他在這裡看到了世俗的一部分,就誤以爲這是世俗的全部。
“子美!子美!”一個身材富庶的士子挺着肚子招手呼喚,他的身邊跟着四五名同齡人,從穿着來看應當是一同進京的同鄉。
被呼喚的杜子美不情願地回過頭來,他的穿着與幾個同鄉相比又降了一個檔次,年歲也比這些人大了不少。
“子美,今夜華燈初上,天公作美,你又何必尋找邸店休憩,跟我們同往清月館與美人吟詩作賦,嬉戲飲酒豈不美哉。”
“不了,過幾日朝廷就要放榜,我還是耐心在邸店休息,到那日再說。”
那肥胖的富貴士子臉上露出隱藏輕蔑的笑容,好像是在譏笑他自端身價:“青樓才夢好,懷中抱着美人入睡,豈不是更爲舒心。子美兄還是不要推脫了,快,上去請子美兄一起去。”
兩個洛地同鄉跑過去,雙手架着杜子美的手臂往簇擁着往遠處走去。
杜甫實際上是囊中羞澀,又要維護自己的尊嚴,他不願意蹭別人的錢財,所以纔會拒絕。而這些財大氣粗的人爲何會強拐着他前去,他們難道不是犯賤嗎?實則不然,平康坊最爲高檔的南曲中文化氛圍太過濃郁,以至於多數名聲在外的妓女都看重客人的才貌,僅僅有錢的狗大戶是沒資格進去的,所以豪客們都喜歡夥伴一名才子前往,借用對方的才華來當做撬開名妓的工具。
李嗣業望着這些逍遙浪蕩的才子,或許他們中會有人能夠桂冠高掛,金榜題名,成爲他的同僚。
他頭頂披戴着星辰進入了留後院中,院中多數人已經進入了夢鄉,所有的燈盞也都熄滅。他們只提着從右相取出的一提紙燈籠,在幽暗的院子中曲折前行。
前方出現了一絲光亮,卻有人提着燈恍惚前來,卻是道柔早就守在了院裡,等着他們回來。
燕小四喜滋滋地笑道:“還是道柔有人情味,還知道等我們。”
道柔只是恬淡地說了一聲客氣了,便提着燈籠引着李嗣業說:“阿郎,你的房裡我已經點好了木炭,也給你鋪了牀。”
“道柔辛苦了。”
他提着燈籠進了房門,將隔扇閉合,纔將燈放在案几上,將油燈取出,然後吹滅了燈和衣而臥。
道柔看到阿郎房間的燈滅了,才幽幽地吹熄了油燈,整個留後院陷入了幽深的夜色中。
正月將過,北庭節度使李嗣業也準備前往赴任,提前嚐嚐封疆大吏的滋味。只是他還兼着梨園的樂營將,不能夠不告而別,總要跟梨園的崖公說一聲。
梨園的掌管人稱之爲崖公,所以李隆基也被稱之爲崖公。一般人想見到皇帝可不容易,但混了個梨園弟子的他,想要見崖公卻很簡單。
他騎着黑胖來到梨園,卻看到有不少人在西門外排隊,湊上去一打聽,才知道這是皇帝感慨梨園人才凋零,決定在舉行春季科考的同時,下旨昭告天下要在梨園選拔樂藝精通的弟子,這也算是文藝兩開花了。
選拔在兩天內進行,今天算是最後一天,西門暫時進不去,他只好從南門進入。
李嗣業剛來到麒麟殿外,卻有兩名弟子攔在門外,二人見到他後恭敬地說道:“李中丞,你可是來見崖公,但今日偏不湊巧,聖人正在殿中親自遴選前來梨園應選的樂師,怕是顧不上見你。”
“親自遴選……”
皇帝這選拔音樂人才的態度,還真是讓人可敬可佩,只是他這份用心,是不是用錯地方了。
這事兒可有些麻煩,他連忙說道:“我是準備向聖人告別,準備前往北庭赴任節度使。”
兩名弟子一聽,在旁邊給他出主意說:“選拔今日就結束了,我們放你進去,等到聖人選拔結束後,你再上前去見駕如何?”
李嗣業點頭應承,從殿後方繞着廊柱來到前殿,站在朱門的一側,看這些藝考生們在皇帝面前表演。三位導師分別是皇帝,琵琶高手雷海青和舞蹈高手謝阿蠻,他們可是最專業的導師隊伍,選拔也十分殘酷,今日共有百餘人前來報名,卻只有十人留下來。
皇帝親自當導師進行的選秀,自然沒有黑幕,也不敢有黑幕。
樂藝人選拔結束後,皇帝的心情很愉快,李嗣業也趁機上去向他提出要離開梨園到北庭赴任,皇帝已經把他曳步舞的技業榨乾了,自然痛痛快快地放他離去。
天寶六載春,李嗣業在開化坊外的都亭驛召集隊伍,六十多人打着纛旗和門旌準備沿着金光門橫街離開長安上任,隊伍卻被皇城外無數騷亂的人羣所阻擋。
他騎在黑胖身上,隔着老遠就能看到空蕩蕩的皇榜,紅色的紙張上面竟然沒有一個名字,榜下站着羣情激奮的士子們,有人放聲狂笑,有人悲號哭泣。
他本能地感覺有問題,命令燕小四過去看一下。
燕小四很快折返回來,簡短地向他複述道:“右相作爲主考官掌管今年的春闈科考,科考的結果是不但沒有狀元,就連進士也沒有一個,三千赴京考試的士子全部下第,竟無一人合格。”
李嗣業聽得瞠目結舌,竟然還有這種事情,天下三百六十州選出的青年俊彥,奔赴長安科考沒有一人合格,李林甫能向皇帝交代得過去嗎?
此事看來性質極爲嚴重,就好比是公務員考試把所有人評定爲不合格,本身聽起來就相當奇怪。再加上他明確知道皇帝才最近在梨園認真地選拔了樂師,那完全是公平公正但眼前的情形也算是黑色幽默了,
李嗣業突然想起一句吐槽的話,自言自語道:“懷揣音樂夢想的人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懷揣報國志向的人卻只能黯然流淚,這也太魔幻現實主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