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振邁着小碎步上前,把聖旨放到雙手託舉的高仙芝手中。
本以爲這樣的煎熬就應該結束了,夫蒙靈察站起來轉身就要離去,誰知程元振卻又挑着下巴開口說道:“夫蒙將軍,暫且留步,聖人還有口諭要咱家傳給你。”
夫蒙靈察恨不得一個耳光朝這小太監的臉上扇過去,我現在還沒有卸任交接,竟然直接就改稱呼了。更可恨的是既然口諭,爲何不能單獨到房間裡兩個人面對面傳口諭。用腳趾頭去想都能知道這口諭不是什麼好話,爲什麼非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對我鞭屍?
也幸虧夫蒙靈察爲官這麼多年,多多少少積攢了一些臉皮,只好半跪在地上叉手應道:“臣接旨。”
程元振雙手交疊在小腹前,高擡起下巴模仿出聖人鄙視的神態:“夫蒙靈察,汝執戟揮鞭西域多年,昔日頗有功勳建樹,然而執掌河西磧西兩鎮之後,卻畏首畏尾,懼戰不進,三載之內毫無寸功。今有高仙芝雷霆一擊平定小勃律建得奇功,汝卻嫉賢妒能,大加苛責辱罵,胸襟狹窄至此,如何能擔當起兩鎮防務。朕汝暫且卸下河西,安西兩鎮節度使之職務,於十一月回朝奉聽。”
夫蒙靈察低頭叉手:“臣遵旨。”
他顫巍巍支撐着身體從地上站起來,雙腿骨節似乎都沒有了力量,雙腳緩慢挪動,彷彿生理年齡一瞬間增加了十歲,微馱着背往遠處走去。
這一瞬間李嗣業突然感覺到在歷史的洪流和官場的喧囂中,每一個人都是可憐而又可悲的。
程元振宣佈罷旨意後,高仙芝連忙上去接待,把人請到自己的書房中,給他塞了些小錢。這小太監自然高興得很,點點頭讚許道:“高中丞乃是性情中人,這一點尤爲可貴,等回到長安之後,咱定要在聖人面前爲你多多美言。”
這程元振純粹是滿嘴跑舌頭胡說八道,以他現在的地位僅僅能夠接觸到高力士,或許日後能夠手眼通天,但眼下確實還不行。
高仙芝也並不去戳穿他,放低姿態在旁邊捧着,直到把這位聖使捧得服服帖帖給送走纔算結束。
磧西的一個時代與另一個時代的交接就這樣開始了,事實上只有少部分人未能意識到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他們需要慢慢適應。
高仙芝任職節度使應該有新官上任三把火,所有人也都非常畏懼這三把火,因爲這個人一直在他們中間,突然有一天超越他們成爲了安西的大拿,心理上多少有些不舒服。
好像有這樣一句話,超過他人一小截,他人就會嫉妒你,超過他人一大截,他人就會仰慕你。昔日高仙芝在低谷時期,程千里,畢思深等人官位遠在他之上,後來高仙芝突飛猛進,很難不惹人嫉妒。他擔任副都護,四鎮知兵使期間,這些人經常跑到河西去向夫蒙靈察打小報告,使得高仙芝處處小心謹慎,無論做什麼決定都不敢自專,都要向夫蒙靈察彙報請示。也就這一次遠征小勃律得勝歸來沒有通過他報捷,才惹出了這麼大的風波。
別說高仙芝本人了,就連李嗣業升到今天這個位置,背後也免不了被人向夫蒙靈察造謠中傷。
如今高仙芝終於凌駕於安西衆多將領之上,這些人心中惶恐,整日戰戰兢兢,擔心領導給小鞋穿。
唯一不用擔心的是李嗣業,他本來就和高仙芝關係不錯,即使在這場夫蒙靈察和高仙芝的風波中,也依然保持中立,使得高仙芝對他的看法幾乎是始於顏值,陷於才華,忠於人品。
所以高仙芝剛成爲四鎮節度使,便把他和邊令誠視爲同黨,獨自將兩人召進書房中。李嗣業私下裡對邊令誠非常反感,肚子裡暗暗腹誹,你還把這太監當做同黨,可你知道你最後是死在誰的手裡嗎?
他有這種超然的目光,看到這兩位在面前推心置腹就感覺想笑。
“邊監軍,在今後的日子裡我們相互扶持,我將引你爲知己。”
邊令誠拱手尖聲尖氣地說道:“咱家昔日在禁宮之中,只有乾爹,沒有朋友,能得高中丞擡愛,令誠不勝感激。”
李嗣業心想你倆還想組個CP,相愛相殺嗎?
高仙芝又面向李嗣業說道:“等安西的事情穩定下來之後,我將同你一起入長安敘功,屆時我會在聖人面前舉薦你爲四鎮都知兵馬使。”
李嗣業暗自感慨,從舊曆二十五年從長安來安西,到如今已經十年了,終於坐到了二把手的位置上,雖然仍然不如高仙芝,但人家高仙芝在這個地方已經奮鬥十五年了,這些從基層往上混的將軍們,沒有過硬的溜鬚拍馬本事,想像坐火箭般升官挺難。
他上前叉手道:“多謝中丞擡愛,李嗣業定不負中丞所望。”
就在這個時候,都護府的錄事參軍事走了進來,低聲對高仙芝說道:“中丞,他們來了。”
高仙芝輕輕地點了點頭,對邊令誠和李嗣業說道:“走,我們到正堂中議事去。”
李嗣業看到高仙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總感覺今天好像有什麼事情發生,不過他沒有那麼強烈的好奇心,況且就算有上門事情發生,他應該也是能夠置身事外的。
他們推開隔扇門,跟隨在高仙芝身後往堂前走來,等從廊柱後面穿出來,纔看到了站在下方的安西諸將,衆人都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往臺上看。
高仙芝此刻的內心應該很複雜,下面站着這樣一堆與他有嫌隙的人,雖然這幫人不可能對他有什麼威脅,但在這樣一個離心的狀態下,恐怕他今後想辦成什麼事情也是不容易。
李嗣業站在旁邊心想,高仙芝必須儘快彌合這種裂痕,不知會用什麼辦法。
高仙芝跪坐在了屏風案几前,李嗣業和邊令誠分別坐在下首兩側,其餘將領依然站在原地發呆。
高中丞平白無故黑起了臉,冷聲對衆人說道:“都坐下吧。”
“喏。”
這些人按照平時的排序坐在了左右兩側,高仙芝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說道:“今日在議事之前,我要與你們談論另外一些事情。你們這些人曾經揹着我乾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之前發生這些事情時你們的嘴臉我也清楚!”
高仙芝此言一出,衆皆愕然,就連李嗣業也感覺很驚訝。高仙芝不是這種直來直去的人,不管任何事情都要在他的肚子裡轉五六圈,這突然對衆人的發飆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擡手指着程千里高聲罵道:“你這混蛋外表五大三粗鬍子拉碴!內心裡卻像個娘子一樣鼠肚雞腸尖酸刻薄,暗中去告狀!你以爲我不知道!”
程千里身體哆嗦低着頭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