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而有節奏的宵禁鼓聲敲響,如同天邊捲來的一襲悶雷,西市署的鼓樓上同時敲擊大鼓,宣佈今日開始閉市。
還在西市中逗留的士子小吏們,就該考慮自己的棲身之處了。西市上有妓館,但裡面都是胡女,規模和姿色都不及平康坊,多數是爲了招待胡客。西市中有些酒肆是徹夜不打烊的,只要客人提出要求,店主可以命胡姬輪班徹夜陪酒跳舞,但必須把門窗都閉合,浪歸浪,不準吵到別人。
除此之外,整個西市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白天有多繁華喧鬧,夜晚就有多冷清寂寞。
金吾衛武侯們開始在酒肆中飲酒作樂,宵禁唯一禁不住的就是他們,只要有金吾衛的手辦,他們可以出入長安城的每一個坊市。
西市上的武侯鋪晚上便不再管市裡的事情,他們只繞着坊牆巡邏,只抓想要進去的和想要出來的,這種情況叫做犯夜。
李嗣業在放生池這邊聚集了一百多號人,每個人手裡都打着一根火把,影影綽綽很是壯觀,如果讓金吾衛看見了,這就是聚衆鬧事。
米查乾和蔣通寶兩人合力推開了倉庫的大門,但是隻開出一人寬的縫隙。推搡擁擠的衆人在這縫隙中看到李嗣業擺好了家當,泥塑火爐中跳動着黃色火焰,油膩的黑色鏊子架在火爐上,蔥花餅的香味已經撲面而來。
沙粒站在門縫對面,手中抱着籃子吆喝道:“李郎君拼上性命才保下做餅配方,不止是爲了掙錢。爲了感激諸位今天在西市與熊火幫叫陣,李郎君把加盟費降低到了四百錢,希望大夥兒能夠踊躍交錢嗷。”
商販們早有準備,從懷裡掏出錢串排成長隊往庫房中走去,沙粒每收一份錢,便放一個人進去,等到百來號人全進去之後,他手中的竹籃已經堆得滿滿當當,雙手都無法提起。
衆人操着火把將李嗣業的攤位包圍作一個半圓。他神色凝重環視衆人一眼,拍了拍手掌,伸手將麻布圍裙系在腰上,頗有大師登壇作法的既視感。
“各位兄弟,在做餅之前,我有一個建議,爲了將大夥兒團結在一起,我們應當也有個組織,別的人叫什麼商會,某某幫,我們可以叫做西市美食協會。你們覺得好不好?”
“好,”衆人的應答聲沒有上午那樣振奮踊躍。
這是可以預見的,他們今天聚集在這裡,只是爲了蔥花餅的利益。一但技藝學到手,誰還操理你什麼美食協會。
李嗣業並不在意,待會兒他還有更重磅的炸彈丟出來,這就彷彿是魚鉤魚餌釣魚的遊戲。
“你們仔細看好,我只做一遍,也只講解一遍。麪粉六成,水四成,揉成鬆軟的麪糰,蓋上溼麻布醒一柱香時間。”
他從面盆中抓出麪糰摔在了案板上,用擀麪杖抹上羊油擀開防止粘連,麪餅上刷上油,從罐子裡捏出蔥花往上撒,又撒上制好的花椒鹽。
“野蔥和大蔥都可以做,花椒要烤乾焦黃,與碎鹽一起磨成粉末。”
麪餅被捲成了卷,李嗣業用菜刀平均切成幾段,把其中一段扭做麻花狀,然後擀成薄餅。
鏊子被爐火加熱,上面冒起了青煙,李嗣業提着刷子在上面刷上羊油,把擀好的餅用竹條挑到了鏊子上,立刻發出滋滋的響聲,餅的香味開始四溢飄散。
“竟然這麼簡單。”人羣中發出竊竊私語聲,有些人都感覺他們的四百塊錢花得冤枉了。
“這配方,真孃的,老子只要多買上多吃他幾回,就能推導出這餅是這麼做的。”
少數精明人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但錢已經送出去了,技藝也已經學習了,他們只好憋住那不快的感覺,準備離開倉庫。
“各位,”李嗣業突然放開了聲音大聲說道:“除了教大家烙餅,我還有一點兒小禮物,要免費給大夥兒品嚐。”
衆人一聽又都轉過身來,既然是免費的東西,不嘗白不嘗。
李嗣業從案几的下方抱出一個圓盤,上面覆蓋着白色麻布,這種遮遮掩掩的行徑又激起了衆人的好奇心,互相對視探究,猜裡面是什麼東西。
他的眼裡閃爍着狡黠的光,從眼睛縫中觀察人們臉上的表情,然後才把覆蓋在上面的麻布提起,放到一邊。
暴露在淺夜火光下和衆人眼瞼中的,是一張很薄的薄餅,但這薄餅和以往他們所見到的餅都不同,白若凝脂,晶瑩剔透,反射着淡淡的光澤。
戴着襆頭的人們相互推擠着踮起了腳尖,張大了嘴巴,紛紛猜測這是什麼東西。
李嗣業很得意他們的這種反應,人生的高光時刻就在這裡。他面含微笑挑視了衆人一眼,又從這薄餅上輕輕地揭起一層,提在手中輕輕抖動,這如白玉質地的薄餅蕩起漣漪,人們透過它能看到對面牆上的火把。
“竟然這麼薄?這麼透?”
“這叫什麼餅?”有人大聲問道。
“這是槐葉冷淘嗎?”
“放屁,槐葉冷淘是綠的,這是白玉質地的,自然大不相同。”
李嗣業回答了衆人的疑問:“這是涼皮,待會兒我切出來給大夥兒嚐嚐。”
他把涼皮放在案板上捲起,用菜刀切成細條,然後抓起放入黑瓷碗中,倒入花椒水。又當着衆人的面剝了瓣大蒜,在粗瓷小碗裡搗製成蒜泥,加入醋,混入涼皮中,用食箸攪拌調和。
大蒜和陳醋混雜的香味立刻散發出來,碗中翻卷着晶瑩剔透超薄的涼皮,在這季夏悶熱的夜裡,具有非同尋常的誘惑力。
衆商販目光灼灼地盯着這碗涼皮,有人想爭先上去,卻被旁邊的人拉住:“別想搶,排隊!”
李嗣業端着碗,聲音也充滿了誘惑氣息:“數量不多,每個人只能嘗一口,排隊一個一個來。”
他把碗伸向了站在旁邊維持秩序的蔣通寶:“蔣通寶,你先嚐,嘗完傳下去。”
蔣通寶猴急地把碗接過來,用食箸挑起一根吞進口中,感覺涼滑彈性十足,酸香撲鼻,尚未仔細品嚐,一不小心滑進了喉嚨裡。他有些悵然若失,還在腦海裡回想這味道,碗已經被人從手中奪走了。
“彆着急,一個一個來!只能嘗一口!”
一口黑瓷大碗在擁擠推搡的衆人頭頂傳遞,李嗣業嘿笑出聲,提起菜刀把剩下的涼皮切了,又調製了兩碗,遞給衆人爭搶品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