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護府兵曹公廨閒置了許多院落,有些院子僅僅是將領們閒暇時用來練習射術所建,一般處於閒置狀態。不過最近住進來一個半大的突厥少年,這少年整日也不出門,除去一日三餐外,就拿着角弓在院子中對着靶子肆虐。
突厥孩子手皮粗糙,挽弓也從不戴扳指等護具,他每天從上午到下午要射幾百發箭矢,將手指扳得鮮血淋漓都不罷手。
他站在院子的臺階上,把角弓拉彎做滿月,手指驟然鬆開,箭矢拋射而出,正中九十多步外的箭靶紅心。
李嗣業抱胸站在門口,沒有鼓掌,也沒有稱讚。
“一把弓,就算射得再遠,也不能產生太大的作用。”
啜律扭頭看了他一眼,神情倔強且冷,好半天才說道:“我不要它起太大作用,只要能幫我報仇就行。”
“你的仇寇莫賀可汗身邊有十個部落,每個部落都有你這樣的神箭手三千,還有幾百名忠心的親衛替他擋箭,他的身上有堅實的甲冑,連勁弩都不能射穿。你如果硬要做男子漢,除非練出后羿的本事能把太陽射下來,不然報仇可真是遙遙無期。”
“那我就尋找機會,他總不可能時時刻刻都穿着甲冑,每天都有忠心護衛站在前面擋箭吧?”
“呵呵,”李嗣業笑着邁步走過去,撣去臺階上的塵土,坐在上面說道:“男人可依仗的東西,可不只是手裡的刀劍,還有別的東西。”
“什麼東西?”
他握緊拳頭舉在空中:“當然是權力和手腕。明白嗎?有了這兩樣東西,能驅使數萬人爲你的目標奮鬥,到那個時候,任何強大的敵人在你面前都不足畏懼。”
啜律喪氣地低頭:“我不過是阿史那可汗家裡一個小小的僕從,哪敢奢望什麼權力和手腕。”
只是僕從麼?他倒是希望啜律的身世帶那麼兒點兒撲朔迷離的狗血,能讓人聯想出什麼特殊身份。
“你的父母親是誰,你還記得麼?”
“不知道,過去可汗曾經說我阿爸是老可汗麾下的埃斤,我將來也將會是他的埃斤。但公主殿下不是這麼說的,他說是一個女人深夜把我遺棄在府門口,老可汗起夜的時候聽到了哭聲,纔出門去把我抱了回來。”
爲何偏偏是老可汗起夜把你抱回來,難道就不能是別人?繼往絕可汗家大業大,宅邸寬廣,家中正堂側屋距離院子門有多遠?起夜不是家中有恭桶嗎,爲何要到院子裡去?靠大門居住門房沒有聽見,僕人沒有聽見,偏偏就讓老可汗給聽見了?
李嗣業發揮聯想力,啜律很有可能就是老可汗懷道的私生子。懷道曾任屯衛大將軍,在長安也屬於達官貴人裡的一撥,沾花惹草很正常,但爲何沒敢光明正大把孩子接進府,老可汗懼內?可敦是個母老虎,這些都有可能吶。
“史昕可汗沒有子嗣,繼往絕可汗這一脈就算是斷絕了。啜律,如果懷道可汗的在天之靈有知,他能夠接受嗎?”
這少年的臉頰不由自主地抽搐,把角弓扔在腳下喃喃說道:“這種事情,我也沒有辦法。”
李嗣業突然開口:“啜律,你很有可能是老可汗的子嗣。”
啜律吃了一驚,望着他怒聲斥道:“你放屁!你怎麼能污衊懷道可汗的清白!我怎麼可能是懷道可汗的兒子!史昕可汗的兄弟!你們這些漢人,牽強附會的本事可真是一流!哈,胡說八道的話!”
面對啜律的惱羞成怒,李嗣業的聲調沒有任何變化,繼續如拉家常般的口氣說道:“阿史那步真的姓氏必須傳下去,他們這一支乃是西突厥的狼種,在貞觀初年投效大唐,歷經三代將門。如今史昕命喪俱蘭城,左屯衛將軍無人承襲,繼往絕可汗無人承襲,濛池都護也無人承襲。你不覺得可惜麼?”
啜律默默地低着頭不說話,可能內心已經有所鬆動。
李嗣業索性把話說得過分一點:“三代可汗積攢的功勳就這樣如煙消雲散,若是他們泉下有知,如何能夠瞑目?這叫做什麼,這就叫絕戶,日後被人刨了墳都沒人管,這也叫斷子絕孫,這是最惡毒的詛咒都不能造成的結果,日後不管什麼人污衊他們,都無人站出來伸張,可憐,可悲。”
“誰說沒有!”啜律瞪紅了雙眼,宛如一隻暴躁無奈的猴子:“我就是懷道可汗的子嗣!”
“不錯,”李嗣業撫掌讚道:“再說一遍。”
啜律剛要張口,才發現自己被誆了,瞪着李嗣業想要反駁,但琢磨後發現可選擇的餘地不大,喃喃地說道:“就算我不是阿史那的後裔,我也可以替阿史那家看住墳塋,一直維護阿史那家族的聲譽。”
“既然你自認爲不是他們家的兒子,你就沒有資格說這些話,我們會另找一個突厥貴姓的遺棄子過繼給可汗,譬如這些掃墓啊,修墳,他還要繼承可汗的名頭,這些都和你沒有關係。”
啜律感覺自己被逼到了角落裡,只好喃喃說道:“我是懷道可汗的子嗣。”
“那你現在的姓氏和名字是?”
少年定定地望了他一眼,突然問道:“如果我答應你們的要求,我也想提一個要求。”
“嘿呀,這對你來說是好事,一下子從一個無名的僕從變成了繼往絕可汗第一順位繼承人,將來錦衣玉食,將來嬌娘美妾自不待言,你竟然還敢提要求?”
啜律緊緊地抿上了嘴脣,用無聲來宣揚自己的抗議和權力。
“好吧,”李嗣業揪着下巴上的鬍鬚點頭:“你提。”
“我要入你麾下的戰鋒隊。”
“這個不行。”李嗣業武斷地拒絕道。
“爲什麼?”
“廢話,你見過有可汗當兵的嗎?”
“那我要做校尉。”
“別妄想了,校尉需要身經百戰,從兵開始熬,不然沒人能服你。”
“那我要當兵……”
“……”
兩人經過一陣討價還價,決定把啜律加入李嗣業的親兵旅,從做一個小小的隊正開始,這是這個少年最奇怪的要求,李嗣業事先警告他,在他身邊除去拿刀砍人之外,可能學不到任何東西。
啜律竟然這樣回答:“如果能把砍人的手段練到極致,也是相當了不得的。”
李嗣業無言以對,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說:“等動身的時候,我會派人來接你。”
他轉身從臺階上站起,揹負雙手朝院子門外走去。少年雙手託着腮幫,暗自惆悵地思想了一會兒,才轉過頭來看着他遠去的背影低聲說道:“我現在名叫阿史那啜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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