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多城無論向西還是向北,都需要安西軍來引路,龍武軍只好頗不情願地退做了後軍。
可汗史昕也沒什麼不樂意的,安西軍披甲行軍也氣勢充足,雖說交錯甲片上略有鏽跡,卻也隱隱透出一股鐵血崢嶸的味道。
他跟着隊伍行進時間長了,也看出一些端倪,經過戈壁灘上的長途跋涉,兩支軍隊的優劣已經顯現了出來,安西軍從出發的時候是什麼模樣,現在還是什麼模樣,隊伍絲毫不見鬆散。無論是平地還是翻越山脊,兵卒們始終夾在隊正和隊副身背的旆旗中間,就算有一時的分散,最後還是規整如初。
龍武軍已經顯現出疲態,他們作爲勁騎所有人都揹着旆旗,五百人的隊伍變成了一字長蛇,飄蕩的旗幟竟然蔓延了兩裡多地。
越往西走越是荒涼,沒有了驛站可供歇息,全是草場和山丘,龍武軍們開始叫苦,聲稱幾個月走完了一輩子的路。可汗史昕想想也是,他時而騎馬時而乘車,還疲憊不堪,從長安到西域一萬多裡地呢。
樊中候騎着馬從後面追上來,雙手叉腰怒聲責問藤牧:“你們安西軍帶的是什麼路爲何一路上連集鎮也不見一座”
藤牧擡頭覷了他一眼:“當然不見集鎮,因爲我們走的不是商道。”
“爲何不走商道嗯”
“商道附近有突騎施人的部落,誰知道他們是黃還是黑,如果他們把可汗的行蹤報告給賀莫部,只怕黃姓會鋌而走險。這條路雖然遠了一些,但非常安全,可直達怛羅斯城。”
“哼。”樊紹無從反駁,只得悻悻地撥馬折了回去。
前方探路的兵卒騎着快馬返回,翻身下馬叉手向藤牧稟報:“報!此去向西北二十里路是千泉山,我們從山麓繞過去,便是阿史城。”
兵卒伸出手掌給他們指明瞭方向,藤牧高聲朝着後方喊道:“加緊趕路,龍武軍的,你們要的商道快到了!”
樊中候在馬上惱哼了一聲,策馬緊緊跟在了史昕的馬屁股後面。
千泉山綿延百里多長,西麓的山峰最爲高聳,兵卒們在山腳下能夠看到遠處山腰上的冰雪,有雪水從山澗流淌下來,在山道邊形成河流。
隊伍暫時在河邊休整,軍卒們在河中飲馬,灌了水袋,將乾糧袋取出來,將那些硬邦邦的餅片掰碎了揉在口中,感覺實在是難以下嚥。
夜晚他們佈下篝火,將戰馬圍做陣形露天宿營,夜裡營中鼾聲一片。
第二日清晨,隊伍從千泉山的山谷間斜插出來,開始沿着商道上行進,商旅們常年用駝馬踏出來的這條道上,褐土堅硬寸草不生。
阿史不來城出現在視線中,龍武軍們歡呼雀越,從頓多城出發伊始,半個多月別說人了,就連母羊都沒有見到過一隻,突然出現了城鎮,怎麼能不讓人驚喜。
“城中定然有酒肆,若有胡姬那就更好!就算沒有酒,沒有姬,在城中呆個一夜也是極好的。”
藤牧立刻站出來攔阻:“不能去!”
一堆污言穢語朝他潑過來:“你算什麼東西!管得了安西軍管得了老子”
藤牧涵養極好,對龍武軍的責罵視而不見,徑直來到史昕面前,身體微微前傾叉手說道:“可汗,突騎施莫賀部盤踞的碎葉城距離此地近二百里,這座阿史城估計也在對方的掌控中,可汗千萬不可自己投上去,還是加緊趕路,只要安全抵達怛羅斯城,我們纔可高枕無憂。”
史昕想了想,一時的安逸固然重要,但是命更重要。當然他還要徵求樊紹的意見,畢竟龍武軍掌握在人家手中,他就是個光桿可汗。
“樊中候你看。”
樊紹摘下丸盔,拽着下巴上的兩縷稀須,遠處的城池就像招搖誘惑的胡姬在招手,他抵制的態度是堅決的,咬咬牙道:“繼續趕路!”
龍武軍們唉聲嘆氣像霜打了的茄子,但是軍令難違,他們只好晃晃悠悠地騎在馬上,遠遠繞過了阿史城頭,斑駁的鋸齒狀城牆消失在了視野中。
但是同樣的誘惑會出現兩次,第二日中午,絲綢商道北道上的又一座城池出現在唐軍的視線裡,這就是俱蘭城,這座城鎮規模要比阿史城要大一些,也更讓荒野中行進的旅人充滿興奮。
與此同時,俱蘭城的城頭上,一名突騎施兵卒從城牆臺階上跑了下去,迅速奔進了掛着酒幡的泥坯房中,蹲跪在席地飲酒的披甲漢子面前抱胸急切地說道:“葉護,唐軍來了!”
葉護扔下酒碗,探過身來大聲問:“看清了沒有,多少人”
“很多!恐怕有兩千!”
葉護擡起拳頭抵住下頜,抑制住嘴角的興奮低聲說道:“阿史城的探報果然沒錯,安西都護府終究還是把那礙事的阿史那昕給送過來了。”
“傳我軍令!所有旗幟倒伏,在城牆上埋伏弓手,將城門打開!將城門口放幾隻駱駝誘敵,用漢人的話來說就是關起門來打豺狗!”
“是!”
葉護掀開酒肆的門幕走出,手按着刀柄去看四周城牆,旗幟已迅速倒下捲起,披掛着牛皮甲的兵卒們操弓半蹲在牆垛後面。
他低頭拽着下巴沉思,萬一對方不肯進來怎麼辦,但若是在野外堵截兩千唐軍,沒有兩萬人根本圍不住。此地可離怛羅斯城不遠了,若是讓他們衝到怛羅斯,便會得到親唐的拔漢那軍隊的支援。
“帶着我的信物!前往城西南的三座烽燧,給我親愛的兄弟闕啜特勤傳信,獵物已經接近了,我需要很多很多人手!”
葉護將豹尾從手腕解下來,身後親兵跪地托起雙手接住,轉身奔跑至馬廄牽馬。
如果唐軍今日不上當,他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史昕從嘴邊溜走了。
……
龍武軍被風沙吹得乾澀的臉上綻放着笑容,他們想着這下該沒人阻擋了吧,他們又花了一天時間走出六十里,況且俱蘭城與碎葉相去甚遠,離怛羅斯城卻不到百里了。
但是這安西軍的鬼押官又好死不死地站了出來。
“不能去!”
又阻止,你怎麼不去死
羣情激奮之下,他們恨不得把此人用刀砍成兩半,合該我們這些人就只能在荒野中如野獸奔走難道就不能有片刻的安逸
“你這廝怎麼如此生厭!我龍武軍勇猛精銳,別說城中沒有突騎施兵,就算它有,我們也能殺他個片甲不留。”
藤牧又上前勸諫史昕:“可汗,怛羅斯城已經近在咫尺,況且眼前的俱蘭城虛實不知,實在是不宜冒險。以屬下之見,我們還是儘快趕路。”
“這”猶疑不定的史昕又把目光投向了樊紹。
樊中候騎在馬上冷覷了一眼藤牧,朝史昕叉手道:“可汗,既然俱蘭城不知虛實,我們派人去探探虛實,如果有突騎施人,我們就撤,沒有,我們就進城,如何”
藤牧再次叉手勸諫道:“城中虛實豈是能探出來的,若是突騎施人有意在城中埋伏我們……”
樊紹冷不丁笑道:“藤將軍這話說的,難道我們龍武軍都是傻子不成城中有沒有突騎施兵馬都看不出來”
藤牧:“可汗……”
“別說了。”史昕擡起手臂:“樊中候說得有道理,是敵是友,一探便知。”
少年啜律在一旁低聲說道:“我覺得藤牧押官的話有道理。”
他的話很自然被忽視了,史昕擡手下令道:“向俱蘭城進發!”
可汗令出,龍武軍衆紛紛叉手拜謝,高呼可汗英明。爭先恐後地驅趕着馬兒朝着遠處的城池奔去。
藤牧牽着馬望着這些人,幽幽地嘆了口氣,一幫人連命都不要了,就要安逸吶。
安西軍校尉在他身邊問道:“藤押官,怎麼辦我們要不要跟過去。”
“當然要,最要緊的就是保護可汗的安全,必要時就算用武力,也要把可汗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