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的眼睛裡笑出了漩渦,在他這大唐皇帝的御下,有不少的胡人效力,有世代忠誠的突厥阿史那氏,也有投身降唐的吐蕃祿東贊家族後代論弓仁,有跨越東洋的日本人阿倍仲麻呂,更有羌人夫蒙靈察,高麗人高仙芝,哥舒翰等等不一而足,但從未有人像安祿山這樣在他眼中淳樸憨厚。
這就是他最滿意,心目中最得意的臣子模樣,一片赤子,純乎誠心。
“安祿山,你暫且退下吧。”
胖子撐着手臂艱難地站起來,轉身往後排走去,他突然看到李林甫的眼睛掃視而來,對方眼白深陷眼窩中,黃褐色瞳孔又深陷在眼白中,瞳孔竟能收縮至黃豆大小,宛若蓄勢待發的毒針,讓他如芒在背。
祿山慌忙低頭避過相公的目光,走到了隊列的後排,瞧見坐在後面一臉衰色的田仁琬,心中鄙夷地哼了一聲。
他嘴上卻低聲安慰:“田中丞,不要因一時挫折而頹廢,安祿山相信你,一定可以重整旗鼓,成功攻破小勃律。”
胖子還朝他做了個鼓勵的手勢,面對此人的真誠,田仁琬也有些疑惑了,安祿山或許真是善良之輩,不然不會去管他人瓦上寒霜。
李隆基接下來對幾位節度使送上來的敘功奏疏也做了點評,基本上這些人想提拔的部下,皇帝都一一通過。
他沒理由反對,這些人他都不知道誰是誰,瞭解麾下將領的只有節度使自己,節度使想給屬下升官,皇帝除了看一堆冷冰冰的文字功勞,斬首多少,俘虜多少,他完全對這些人沒有形象概念,當然聽之任之。
一名內宦從大殿的右側悄悄走出,附耳在高力士身邊低語,高力士又低聲對皇帝說道:“白衣大食使者來長安,在勤政樓門外,求見陛下。”
“既然如此,高力士,你去,親自請使者上來,不必單獨相侯,直接來這裡見朕。”
高力士應了一聲“喏”,袖子上搭着拂塵下樓去了。
稍候了片刻,四名頭戴白色纏頭巾,身穿白色長袍的大食使節來到勤政閣中,使節首領阿卜杜拉已經數次出使大唐,長安官話說得賊溜,對李隆基單手抱胸行禮:“阿卜杜拉拜見大唐皇帝陛下。”
李隆基很是高興,笑着問道:“阿卜使節何以能夠及早趕到,朕以爲你還要在路上耽擱良久。”
阿卜杜拉恭敬地說道:“說起這個,不能不說起陛下的功績。”
“哦?說來聽聽。”李隆基故作驚訝。
“前來我來長安時,曾向陛下抱怨過安西絲綢路上的不便,沒想到這次來唐,整個于闐、龜茲二道煥然一新,沙匪銷聲匿跡,商旅行走多如牛毛,行萬里路不持寸兵,開元全盛果真名不虛傳。”
李隆基大喜,阿卜使者從不輕易誇獎他國,大食人也不會客套,這種誇讚的話從一個外國人嘴裡聽到,比他的臣子講出來更值得高興。
“阿卜使者,朕已經改年號了,朕的先祖太上玄元皇帝給了朕啓示,大唐盛世定會延續下去。”
阿卜杜拉沒有接話,涉及唐王朝的宗教信仰,他不便開口,萬一說錯話可是犯大忌的。就像唐使出訪大馬士革,涉及先知穆罕默德也是謹言慎行,能不提就不提。
不過阿卜杜拉還惦記着驛站的事情,大食也是個驛傳系統很健全的帝國,不免就有考察比較國內外優劣的想法。但此次來長安派兩撥人分別走龜茲道和于闐道,結果有驚人的發現,安西四鎮竟然在半年之內就完成了五十五座驛站的建設施工,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說龜茲、焉耆、疏勒這一條道上有森林,河水等資源,只要加強人力一年完工不是問題。
但于闐道的戈壁沙漠就相當考驗人類極限了,調動人力幹工程需要吃喝,需要資源,需要原材料,僅這幾條也不是半年多能夠完成的,能完成這種條件下的工程,這簡直就是基建狂魔呀。
大食境內沙漠面積很大,許多地方郵驛系統構建工程困難,他就十分想問問這工程的負責官員,有什麼經驗和心得,也好讓他取經帶回去。
“陛下,我此來大唐,親眼看到于闐道上驛路僅僅一年就改造完成,完全達到了三十里一驛的標準,兩道共五十五座新驛站,在一年之內完成,讓我油然而生敬佩驚訝,能不能讓我見見驛站修建事宜的修建籌劃者,我願意派人向他學習。”
一干節度使聽得面面相覷,這個大食使節一進來就滔滔不絕談驛站的事情,如果這人不是大食使者,他們定會以爲這是安西都護府找來的托兒。
玄宗很是得意地點點頭笑道:“阿卜使者稍待,且讓朕來問問。”
他擡手遙遙朝站在最後的田仁琬招手:“仁琬,上前來說話。”
田中丞也吃了一驚,他以爲今日怕是要燒冷竈了,卻沒想到無心從大食人身上插出一支柳來,看來不到最後關頭千萬不可放棄,人生處處有驚喜。
他重整襆頭儀表,擡頭挺胸走上前來,躬身叉手道:“陛下。”
李隆基欣喜地用手指點着他問道:“田仁琬,沙漠興建驛站是你治下所爲,你給阿卜使節簡單講一下。”
田仁琬從頭到尾都沒有參與驛站事宜,具體情況也不清楚,況且他也不是那種侵吞下屬功勞的人,這種行爲在唐軍中很忌諱。
此事是夫蒙靈察和李嗣業辦成的面子工程,當初他無論如何都瞧不上,但是想不到今天,在這勤政務本樓裡給他挽回了許多微薄的面子。
他本想說出夫蒙靈察,但想起昨日他給遠征下的那些絆子,兩人間的不和。今天在這個場合裡,自然也不能讓他順遂,爲此他寧願把這功勳全安給李嗣業。
他籌措了一下語句,開口說道:“陛下,末將遠征小勃律前,曾把驛站籌建的所有事務,都交到毛遂自薦的中郎將李嗣業手中,這期間,驛站工程所有事宜也都由他來負責,夫蒙靈察擔當留後使,他也給了李嗣業全面的支持。”
此言一出,站在旁邊的李林甫睫毛挑動,暗暗皺眉,站在最後的安祿山則驚異地瞪大眼睛。
“李嗣業。”皇帝的嘴裡唸叨着這個名字,有兩個人肚子裡也在默默唸叨這個名字。
“此次你們入長安敘功,隊列中可有李嗣業?”李隆基問道。
“有,他現在就在長安,等待四日後參加大朝會。”
皇帝篤定地點了點頭,一次出頭是巧合,兩次出頭是運氣,三次出頭可就是能力出衆了。從吃了他做的餅和涼皮開始,皇帝就感覺這個人與衆不同,這一次次的事實驗證,證明他的眼光是正確的。
這是李隆基知根知底瞭解的人,他的發跡是因爲朕,他前去西域也是朕安排的,然後他的一步步成長都在朕面前顯現出來,這讓感性的李隆基愈發覺得,這是太上玄元皇帝賜給他的忠臣才俊。
玄宗遐想片刻,側頭對阿卜杜拉說道:“如果你想找李嗣業,那就跟眼前這位安西節度使田仁琬問,他知道他在哪裡。”
阿卜杜拉使節躬身抱胸道:“感謝陛下,我等先行告退。他又朝向田仁琬行禮:“田中丞,我稍後再找你,李嗣業將軍,我有很多問題想請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