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蒙靈察揉着膝蓋好言相慰道:“這事情怎麼辦我已經給你想好了,多徵調些人,到天山的瑤池去找。兵曹參軍張緣禮文章寫得挺有華彩,到時候就讓他提筆寫一封奏疏,把尋找的過程寫得玄幻曲折一點兒,到時候聖人看了難免不會龍心大悅,介時我們回京敘功,這也是很大的一個加分項。”
李嗣業無奈地叉手道:“既然你已經這樣說了,我自當從命。”
“這事兒你可得上點兒心,辦得出彩一點兒,我看你的樣子有些不大樂意,嗣業。有個道理我倒要親自講給你聽。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是圍繞着聖人的眼光和立場來辦的。”
“就像遠征小勃律。吐蕃佔據小勃律國,致使蔥嶺以西十餘國斷了朝貢,墮了我大唐的國威,聖人面上無光,所以這遠征小勃律纔是功勳。還有,就說這修建驛站,清理沙匪,爲什麼要這麼做?你在李相府上也聽到了,大食使者來朝見聖人,述說絲綢之路安西境內沙匪橫行,驛站通行不便。這事關大唐和聖人的顏面。不光這兩件事情,這天底下所有的事情,我們都必須順着聖人的所欲去辦。脫離了聖人的立場,就算天塌了你補個窟窿,也有勞無功。這話只是打個比方,你好好思慮一下。”
李嗣業早就明白,但從夫蒙靈察的嘴裡說出來……看來這夫蒙都護已然得了爲官的精髓,日後做到河西節度使,看來也不是沒有道理。
他從都護府中出來,思維又開始發散,親自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後,結合後世書本和網絡上的知識,大概明白以法家理論依據構建的中央集權封建王朝的利與弊。其利便是凝聚力強大,變一人慾爲天下欲。想一統天下,整個關中三秦都向朝着目標前進,奮六世之餘烈,便可橫掃六合。想做明君千古一帝,整個政治結構都朝這目標前進,只需短短二十年,便可政通人和,海內清平,威服四方,成就天可汗之名。
其弊端也是同一個道理,如果皇帝的慾望就只是吃完睡覺逗美人兒,整個社稷也很快陷入停滯狀態,還真就應了那句話,鳥無頭不飛,蛇無頭不走,帝國的第一人日漸昏聵,這個看似如日中天的國度,其實已經開始走向衰敗。
現在各州各道都在迎合皇帝,估計用不了多久,興慶宮的院子裡就會堆滿了老子的雕像,中央集權的執行力度就是這麼強。
站在院門口等待的白孝德瞧見李嗣業悶悶不樂走出來,跟上去好奇地問道:“可有什麼大事?”
“對,有天大的事,要找老子的神像。”
“找老子的神像?”白孝德懵懂地撓着襆頭。
他從兵卒的手裡牽過黑胖的繮繩,回頭對白孝德說道:“把所有兄弟都叫上。”
“找神像嗎?”
“找個屁的神像,今晚我請兄弟們到胡姬酒肆大喝一通,其他的事情,等明日再說。”
……
夜色籠罩龜茲,胡姬酒肆燈火通明,穿着絳色長裙的康居美女在案几之間來回遊走,手中提着酒罈子給軍漢們添酒。武夫們性子豪烈,說話聲音自然也高,各種粗鄙俚語你來我往,引得衆人大笑。
李嗣業端着酒杯離了案几,雙手捧着與衆人喝了幾杯,然後悄然穿過屏風,又踩着轉角的樓梯,上了頂層的閣樓內,把糙漢子們粗狂的笑聲隔絕在了身後。
胡姬酒肆頂層是個圓形結構的亭子,八面開窗扇,居高而視,可以俯瞰城中大多數的圓頂屋平頂房。在醺人的夜色下,千家萬戶中透出微弱燈光,院子裡的刺柳隨風擺動,不遠處那一個個移動的光亮,是有人提着燈籠在夜行。
此刻亭中央的案几前坐着兩個人,各自面前的酒盞裡盛着美酒,但這二人神情侷促,心不在焉,彷彿不是來飲酒的。
李嗣業端着酒盞笑問道:“兩位都匠,盞中酒怎麼還滿着?難道是這胡姬酒肆的酒水不可口?”
兩人慌忙從地上爬起來,低頭躬身對李嗣業叉手:“參見李將軍。”
“兩位快請坐,這裡不是正式場合,不必太過拘禮。”
兩人拘謹地跪坐在案几旁,李嗣業端起酒具給自己斟了一盞,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放下杯盞卻見二人絲毫未動,不由得笑道:“既然二位放不開,那我還是先談事情。餘都匠和蒙都匠是安西都護府的匠作官,手底下管着四五百號人,有刻匠也有畫匠。某聽說當年敦煌的千佛洞,其中就有三五個洞窟的佛像是兩位主持修建的。”
兩人連連應道:“是的,是的,不知將軍請我們到這胡姬酒肆來,所爲何事?”
“這我就放心了。”李嗣業手扶着案几說道:“我想請二位雕刻一座玄元皇帝騎青牛的神像。玄元皇帝知道是誰吧?就是願意寫《道德經》的那位老子。”
餘都匠回答道:“這個應當不成問題,只要有玄元皇帝的畫像,我們可親自設計圖紙,差遣人手刻造,不知李將軍要把神像豎立在哪裡。”
“這正是我想說的,你們知道天山瑤池吧,如今正是十月,氣溫還未到嚴寒的地步,我想請二位帶人上天山,在瑤池湖畔刻一尊玄元皇帝的神像。另外這神像儘量做得天然一些,別讓人看出刀劈斧鑿的痕跡,不知道兩位能不能做到?”
兩人從李嗣業的話中聽出別的味道,警惕地壓低聲音問道:“李將軍,我們可否問一下,讓我們到天山瑤池刻這玄元皇帝騎牛神像,這神像最後是要給什麼人看嗎?”
“事到如今,我也對二位坦誠相待,實不相瞞。是當今聖人夜間夢到了玄元皇帝,第二日便傳詔天下尋訪玄元皇帝神像,如今各州各道都在把找到的神像送往京師,我們自當不甘人後。”
蒙都匠肩膀一個顫抖,慌忙擺擺手說道:“聖人要的是玄元皇帝顯靈神像,你讓我們兩個現做,這不就是欺君之罪嗎?”
李嗣業冷冷地皺起了眉頭,這個蒙都知也太軸了,神像這種東西也能當真?不叫人刻一個,難道我還能給皇帝變一個出來。
“蒙都知,話可不能這麼說啊,天下十五道,三百三十州,他們所尋到的玄元皇帝神像難道就是真的。況且這是誰的神像,這是玄元皇帝的神像,只要它渾然天成,有三分神似,我們將其用馬車請到京師,到時候誰敢站出來打假?誰又有這個資格來打假?他們有誰見過真正的玄元皇帝?”
李嗣業感覺剛纔的語氣重了,稍稍輕柔地說道:“二位不必擔心,你們儘管帶人去天山放手去刻,我今天晚上也從來沒有見過你們,你們刻完下山便不必再管,後續的事情由我來做。”
說罷他攬着兩人的肩膀,語氣很親和地說道:“這桌上的燉羊肉湯,還有這美酒,我都付過帳,不喝不吃就是浪費。你們慢慢想,慢慢用,本人就不打擾了。”
他轉身悠哉地往樓梯口走去,彷彿又想到什麼,突然轉過身來,指着二人說道:“我們安西都護府所有人的前程都託付在二位身上了,你們應該清楚這件事的份量,別讓我和夫蒙都護失望。”
兩人身子同時哆嗦,連後背都陣陣發涼,此刻也顧不得許多了,抓起桌上的筷著夾着羊肉大塊朵頤,端起酒盞仰頭灌下,彷彿那看透了生死的好漢在吃斷頭飯。
李嗣業悄無聲息回到了酒肆的二樓,重新端起了酒盞,與親兵旅的諸多兄弟把酒言歡,連笑聲也變得粗獷了許多,很快就進入了狀態。
直至星高夜冷,酒席方散,李嗣業獨自騎着黑胖,沿着冷清的龜茲街道,回到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