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剛要開口,卻聽高仙芝從旁說道:“沒有帶過兵倒不礙事,沒有誰天生下來就是帶兵的,可以自己琢磨現學現賣。蔥嶺苦寒難耐,他只要身體強壯,能支撐個十來年不倒下就行。”
高仙芝這話倒是實在,可也太實在了,說什麼身體強壯,能支撐個十來年,這是準備讓人家於構幹到死以身殉職吶。
雖然李嗣業確實有這樣的念頭,打算讓於構在蔥嶺守捉的位置上替自己守一輩子,說出來確實有點讓人心寒。
他也向來曜叉手說道:“來安西之前,卑職不也沒有帶過兵嗎?我知他爲人,一定能夠勝任。”
“也罷,”來曜伸手輕拍着膝蓋說道:“反正我也快卸職離任了,趁着現在屁股還坐在這個位置上,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正好多任命幾個我們安西的官員。免得日後回到長安賦閒終老,你們再背地裡說我的不是。哈哈哈!”
來曜這麼爽朗地一笑,讓本來心情陰鬱的高仙芝也笑了起來,李嗣業更是會心莞爾。他能夠感覺出來,這種豁達的笑容裡隱藏了世事無常的無奈。
高仙芝笑過之後,擡手輕輕地擦拭了一下眼角,其實此次來曜離職,受挫最大的就是他高仙芝。他這幾年得到來曜的提攜,成爲四鎮知兵使,又兼領了副都護,還沒來得及大展拳腳,現實就無情地給他來了一記大耳帖子。
蓋嘉運向來與安西不睦,高仙芝在他的手下,又豈能得到任用?
……
“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寫一份上表朝廷的備案,再寫一封都護府下發的公函,你把這公函拿去,直接帶給他,順帶把蔥嶺守捉的事務也與他交接了。”
來曜在案几上鋪展紙張,打開硯臺,擡筆蘸墨,一邊書寫還口中絮叨着:“這人吶,得能耐得住寂寞,時運不濟的時候,潛藏蟄伏,縮起頭來做人,才能守得雲開日出。”
這話到底是對誰說的,這房間裡的三人都心知肚明。
“我看李嗣業這方面就做得不錯,在長安時你可是堂堂的太子內率千牛備身,有了七品官的底子。但來到安西以後,本都護顧忌你曾侍奉過庶人李瑛,又畏懼武惠妃和壽王的權勢,不敢對你加以任用,所以才把你打發到蔥嶺守捉。”
“其實呢,還真應了天道盈虧益謙這句話,時過境遷,武惠妃在哪兒?太子又爲誰?只要能熬得過時間,上天一定會還你公道的。我說的對吧,嗣業。”
李嗣業心中明白,這是來曜委婉地向自己表示歉意呢。聽到了這番話,他也愈發對這個老頭敬佩不已,身居高位者主動揪出往昔的過錯,還能放下身段道歉,古往今來能有幾人能夠做到?
他衷心地叉手說道:“公道不止在上天那裡,公道自在人心。”
來曜聞言慨然笑了起來:“說得沒錯,公道自在人心!”
……
從都護府正堂走出來,李嗣業感覺自己被上了一課,來曜的那種風度與做派,還有高仙芝的思慮睿智,這都是他必須學習的。
現在有了蓋着安西都護府大印的公函,他心裡也鬆了一口氣,總算把蔥嶺弄在了自己人的手中,他在蔥嶺打造的家底和財富也終於可以延續。
於構這個人他觀察了很久,確實是個合格的繼任者,能夠守成,這就夠了。李嗣業也不希望他能大放異彩,不然自己也收攏不住他,野心這東西通常是和能力成正比的。
他懷中揣着公函喜滋滋地前往倉曹官廨,準備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作爲都護府的下屬機構,諸曹辦公所在地分佈在都護府中軸線左右。倉曹所佔範圍更大一些,都護府正堂後面的數千畝的空地,林立着一個個的倉廩庫房,全是從中原轉運至安西的糧食、甲冑、武器、布匹、錢財。
安西四鎮之所以能夠威震西域,離不開富庶中原從絲綢之路源源不斷輸血。雖然安西都護府在創立之初,就開始在西域進行屯田,並在關卡及各城鎮中徵收商稅補充軍費。但貧瘠的安西依然不能供養更多的軍隊,兩萬四千人大概就是個極限。
李嗣業心想,其實安西還是可以自給自足並有能力擴充軍隊的,比如說商稅的徵收還是不規範,如果規範並進行集中整頓,收上來的錢財會更多。要增加耕地面積,小麥和畝產量更高的青稞可以交替耕種。葡萄可以在吐魯番擴大推廣,當然這個地方現在叫高昌,葡萄酒釀造可以收到都護府手中來做,賣到中原以換取大量軍費政費,棉布這種紡織品要儘快搞出來……
想到這裡他不禁啞然失笑,現在還不過是個小小的團校尉,就敢操節度使的心了,讓人知道了還不笑掉大牙。
他先走出都護府,讓等在門外的藤牧和宋橫到館驛去等他,便直接向倉曹公廨所在地走去。
門口有士兵阻攔,他立刻通報了姓名。過了不多時,吳三高挺着臃腫的大肚子走了出來,真不敢想象,這種體型在大唐竟是帥哥的代表。
他笑着朝李嗣業拱了拱手說道:“李郎,你怎麼會突然來到安西,是不是要升官了?”
“還真讓你猜對了,我也算是在蔥嶺那個苦地方熬出頭了,這不剛剛接受了來都護的公函,不日便到撥換城擔任團校尉。”
聽完他的話,吳三高立刻露出了敬佩神色:“嗣業果然非常人也,我在安西任職也有十餘年,能在守捉城使任上提拔起來的人罕有所聞,你算是第一個。”
“哪裡,我這也不過是運氣好罷了。還是你吳參軍好,管着全安西最有油水的府庫,別說我這個校尉,就算給箇中郎將也不換。”
一聽到他說這個,吳三高便開始愁眉不展:“來曜都護一走,我們這些人不免患得患失。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蓋嘉運總領磧西,他會不會把我們這些安西官吏上下都換做他北庭府的人?”
李嗣業雖不大擔心,他一個小校尉,安西都護再換幾任,也影響不到他。但面對同僚的抱怨也不免兔死狐悲。官越小越是憂愁,官若是做大了,心中常懷的就是恐懼了。
吳三高伸手拍着公函笑了:“好你個李嗣業!我說你怎麼肯把一個做賬薄的好手白送給我,原來是送他來我這裡鍍金來了。爲了蔥嶺守捉那嚴寒冷僻的地方,你也真夠下本錢。”
李嗣業也按着這公函,臉上連半個表情也欠奉,一口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既然如此,還請吳參軍差人把於守捉使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