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馬城,已經亂成一團。
伴隨着真主教徒的突然出擊,讓天馬城的百姓如夢方醒。
這本就是一羣生活在邊塞偏荒之地的人,雖然天馬城有安西都護府的護佑,可是衝突戰亂時有發生。只不過,那些衝突和戰爭規模太小,小到讓人不會放在心上。
薄露發現,局勢變了。
叛軍的處境突然間變得艱難起來。
那些遊散在街上的散兵遊勇,遭遇天馬城百姓的圍攻,死傷不小。
要知道,天馬城還是以佛教徒爲主。雖然這些佛教徒性情平和,但是卻並不好惹。
特別是叛軍接連焚燒了幾座廟宇,也激怒了這些信徒。
“大俟斤,快撤退。”
穆先生帶着人,狼狽的趕過來。
“整個天馬城的人,都在和我們交戰。”
“該死,該死,該死!”
薄露氣得火冒三丈,可面對這種局面,也無可奈何。
他看到了楊守文,雖然楊守文主僕二人殺法驍勇,但是想要從那擁擠的長街上鑿穿過來,並非一件易事。原本,薄露還想着要殺死楊守文,可現在的情況……
叛軍已經呈現潰敗的態勢,被真主信徒打得連連後退。
如果等到天馬城的百姓全都聚集起來的話,他在想逃走,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眼看着仇人就在眼前,卻無法除掉,薄露心中何等懊悔。
可他也清楚,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薄露想清楚這一點,目光中帶着不甘之色,惡狠狠看了正陷入重圍之中的楊守文和楊存忠二人。
“兒郎們,隨我突圍。”
真主信徒善戰,但只是烏合之衆。
而薄露手下這幾百人,卻是從北庭都護府和安西都護府唐軍夾擊之下存活的百戰精兵。他們也覺察到了局勢不妙,在得到薄露的命令之後,立刻發起了突擊。
真主教徒死傷慘重,可在狂熱信念的支持下,仍奮勇搏殺。
一時間,天馬大街上的戰況越發激烈,越發殘酷。
“大俟斤,你率部突圍,我來掩護。”
就在這時,穆先生突然大聲喊道。
同時,他更指揮部曲,向真主信徒發起了衝鋒。
“穆先生,你怎麼辦?不如和我一起走?”
“大俟斤放心,我自有辦法逃走,你只管突圍便是。”
薄露對穆先生本來並不是很在意,可現在,卻也不禁感動起來。
也許,我真是看錯了穆先生?如此有情義的人死在這裡……唉,總好過我死在這裡。
“穆先生,大恩不言謝,你多保重。”
薄露衝着穆先生一拱手,撥轉馬頭,帶人就走。
與此同時,天馬城堡的大門突然打開,曹西什卡率八百勇壯自城堡中殺出,撲進了戰場之中。
“外公,小心!”
薄露本指揮手下拼死突圍,忽聽得魯奴兒的聲音響起。
緊跟着,一種莫名的驚悸從心頭升起,他猛然回頭,就見一支利箭呼嘯從身後飛來。
薄露想要閃躲,已經來不及了。
那支箭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快到他根本無法躲避。不過,薄露畢竟是久經沙場,眼見躲不開那支箭,身體在馬背上硬生生扭了一下。噗的一聲,那支箭正中薄露的後心。他大叫一聲,從馬背上摔下來。在摔落地面的時候,薄露看到穆先生手持一張硬弓,正朝他露出陰冷的笑容。
“賊子!”
薄露哇的噴出一口鮮血,想要破口大罵,卻使不出半點力氣。
這時候,魯奴兒帶着人縱馬趕到。
“阿吉,攔住他們。”
魯奴兒大喊一聲,拔悉密阿吉二話不說,帶着十幾個人,就迎上去,將穆先生的手下攔住。
魯奴兒把薄露救到了馬上,手中長槍舞動,帶着人從重圍中殺出。
穆先生眼見薄露被救走,眉頭一蹙。
他想了想,又朝正向他逼近的楊守文主僕看了一眼,猛然一咬牙,縱身躍下戰馬,悄然躲進了一條小巷之中。他一邊跑一邊把身上的衣甲脫下來,當從小巷另一頭跑出來的時候,就見天馬城堡的勇壯迎面而來。穆先生非但不慌張,反而加快了速度。
他一邊跑,一邊用突厥話大聲喊道:“曹都督何在,曹都督何在?我乃神都使者,有密信呈交。”
“……”
失去了薄露和穆先生的叛軍,頓時變成了一盤散沙。
楊守文血染徵袍,從亂軍中殺出一條血路。只是沒等他追出幾步,就被阿吉帶人攔住了去路。眼看着魯奴兒帶着薄露已經殺到了城門下,楊守文心中也有些急了。
“阿吉,讓開。”
他看着遍體鱗傷的阿吉,心中略有些不忍,厲聲喝道。
哪知阿吉卻咧嘴笑了,“長老,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我早就該猜到,長老非是尋常人。可惜,不能與長老痛飲一場,就讓阿吉再領教長老手段。”
這是一個忠義之人,已經有了必死之心。
他說完之後,不等楊守文開口,便拍馬舞刀,向楊守文殺來。
只是,不等楊守文動手,就見楊存忠驀地從楊守文馬後轉過來,手中陌刀揚起,鐺的便撞開阿吉手中的大刀。巨大的力量,使得阿吉胸前門戶大開。而就在這時候,楊守文已經縱馬到近前,手中大槍撲棱一顫,便刺穿了阿吉的胸口。
阿吉坐在馬背上,雙手死死抓住楊守文的槍。
不過,他卻沒有看楊守文,而是回身看去,見魯奴兒保護着薄露已從城門突圍而去。
臉上的笑容更盛,他鬆開手,看着楊守文。
楊存忠上前正要補刀,卻被楊守文喝止。
楊守文鬆開了手中的大槍,阿吉的身體便直挺挺從馬背上載落。
“哥奴,命人好生掩埋,莫要褻瀆了屍體。”
說着話,楊守文便擡頭看去,魯奴兒的身影,已消失在城門外……
也罷,薄露經此一戰,已經無法東山再起!
阿悉吉部落,不復存在……失去了根基的薄露,也不會再爲五弩失畢中所支持。
梟雄末路,就算他活着,也難掀起風浪。
遠處,一隊騎軍飛馳而來。
“叛軍聽着,放下武器,立刻投降,否則格殺勿論。“
那些人一邊策馬喊喝,一邊向楊守文逼來。
楊守文眼睛一眯,看出了那些人似乎心懷叵測,當下冷笑一聲,對楊存忠道:“看起來曹西什卡賊心不死,到這個時候,居然還敢打我的主意……哥奴,該給他們一些教訓纔是。”
楊存忠聞聽,立刻邁大步便迎向對方。
他步幅很大,眨眼間便來到那些人的身前,甚至不等對方開口,便揮刀砍去……
原本,那些已經停止交戰的真主信徒看到這一幕,立刻發出了吶喊。
在他們出征之前,已經得到了騷馬的指示,只要兩個唐國和尚不停下來,他們的戰鬥就不算結束。數以千計的信徒呼啦啦衝向了那對騎軍,一個個高呼口號。
在他們的心中,真主和騷馬纔是真正的領袖,什麼曹西什卡,他們又怎會放在眼中?
一隊騎軍,眨眼間便被人羣淹沒。
楊守文立馬橫刀在天馬大街的中央,心中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
“住手,全都住手,你們想要造反嗎?”
一個身材高大,髮髻捲曲蓬鬆,頭戴金環,深目高顴骨的男子,帶着一隊勇壯趕來。
“所有人都聽着,再不住手,休怪我曹西什卡不講情面。”
那人的聲音,把楊守文從沉思中喚醒。
他擡起頭,厲聲喝道:“我乃大唐國徵事郎楊守文,奉大唐國女皇之命,前來天馬城辦事。
曹西什卡,你勾結叛賊,還不立刻投降?
我當向西曹國國主遞交國書,質問今日所發生的事情……若你聰明,立刻投降,否則格殺勿論。”
大唐國對於天馬城而言,無疑有着巨大的威懾力。
曹西什卡之前由於避戰不出,已經令手下勇壯心生不滿。
聽聞楊守文的喊喝聲,勇壯們都露出了遲疑之色,看向曹西什卡的目光,也變得有些不同了。
曹西什卡頓時急了,“休要聽那和尚胡言亂語,他不是唐國天使,他是叛賊。”
“我是叛賊?”
楊守文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若是叛賊,何必與叛軍交戰;我是叛賊,這些天馬城百姓又怎會聽從我的差遣?曹西什卡,叛軍到來時,你避戰不出不說,還命人打開城門,放那些叛軍入城。曹氏百年基業,盡毀在你的手中,你又有什麼面目,自稱是天馬城都督?”
楊守文話音未落,忽聽得城門方向大亂。
幾名真主信徒跑過來,大聲道:“俱密城,俱密城的兵馬已經到達城外……”
高力士,幹得漂亮!
楊守文聞聽,心中大喜,手指曹西什卡道:“曹西什卡,俱密城援軍已經到達,你若是聰明的,立刻下馬投降,我會把你交給你們西曹國主處置。如若不然,必死無疑。”
曹西什卡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他看了看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天馬城百姓,從他們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種憤怒的情緒。
而他身後的勇壯,除了他的親兵護衛之外,幾乎齊刷刷後退幾步。
曹西什卡突然高聲喊道:“穆先生,穆先生快來……告訴他們,我是奉了唐國皇帝的旨意行事。”
可是,卻無人迴應。
就在這時,有人指着天馬城堡方向喊道:“快看,天馬城堡失火了!”
楊守文一怔,忙扭頭看去。
只見天馬城堡濃煙滾滾,烈焰蒸騰。
楊守文不禁愕然,誰會在天馬城堡內縱火?
他遲疑一下,手指曹西什卡道:“看住他,其他人,趕快救火!”
不知是什麼緣故,楊守文的腦海中,在此時此刻突然浮現出了一張蒼老的面龐。
“哥奴,立刻去清真寺,查看一下法師的情況。”
楊存忠一怔,忙答應一聲,撒腿就走。
天馬城的城門口,也在此時出現了一隊人馬,爲首的赫然正是高力士和楊十六兩人,遠遠就喊道:“楊君(阿郎)我們來了!”
正午時分,大雨瓢潑。
老天爺好像頑皮的孩子,黎明前大雨停息之後,陽光明媚。可是到了中午時,又下了起來。
魯奴兒抱着薄露逃出天馬城後,在十幾名親隨的保護下,躲進了波悉山。
越過波悉山,就是五弩失畢中的領地。
那是西突厥的地盤,只要能到達,就算是徹底安全。
可是……
魯奴兒渾身上下,都已被雨水溼透,懷抱着薄露,在山路旁失聲痛哭,“外公,外公醒來。”
“魯奴兒!”
薄露睜開了眼睛。
那張臉,因爲失血過多,再加上被雨水沖刷,慘白至極。
“不要去五弩失畢中,不要相信任何人……去找你父親,只有你父親才能爲我報仇。”
“外公,你再堅持一下,咱們……”
“魯奴兒,聽我說。
外公這一次輸了!不過,我沒有輸給任何人,只是輸給了運氣……那楊守文,是上天派來和我作對的人,我鬥不過他。可是,你還有機會。魯奴兒,你附耳過來。”
魯奴兒低下頭,薄露在她耳邊低聲細語着。
魯奴兒不停的點頭,最後聽薄露用微弱的聲音道:“李家人狡詐,絕不可以輕信。吐蕃人貪婪,也不足以作爲盟友。魯奴兒記住,想要報仇,唯有靠你自己。
想辦法獲得你父親的信任,按照我說的去做……早晚有一天,阿悉吉一定能夠東山再起。”
薄露說完,再無氣息。
魯奴兒懷抱着薄露的屍體,忍不住放聲大哭。
都是她……當初如果不是她邀請了楊守文,薄露也不至於功虧一簣,遭遇保大軍的反擊。
十數載的苦心謀劃,只因爲一個楊守文,而功虧一簣。
魯奴兒抱着薄露,突然仰頭髮出一聲如同野狼般的嚎叫。
“紅忽魯奴兒,我們趕快走吧,這裡並不安全。”
有扈從上前,輕聲的勸說。
魯奴兒擡起頭,那雙明媚的大眼睛裡,閃爍中一抹陰戾之氣。
“把我外公埋起來,我不能讓我外公死了,還要曝屍荒野。”
她說完,把薄露的屍體放在了地上。
扈從連忙把薄露的屍體擡到了旁邊,在一塊空曠的地上挖坑掩埋。而魯奴兒則站在山坡上,舉目東眺。
“楊守文,你等着……總有一日,我魯奴兒要用你的人頭,來祭奠我外公在天之靈!”
魯奴兒自言自語,那張俏美的臉上籠罩冰霜。
她突然仰天大聲吼道:“楊守文,你等着,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你……”
那聲音,在波悉山中迴盪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