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洲縣城裡,能夠認得他楊守文的人並不多。
而知道他底細的人,更少之又少。最近一段時間,楊守文聽從呂程志的勸說,就已經很少再拋頭露面。但凡有什麼事情,都讓狄光遠出面,他則隱藏在後面。
眼前這個人,能一下子叫出他的身份,顯然是對他有所瞭解。
楊守文笑了,沉聲道:“莫非是廣化寺的無畏禪師?”
無畏把蒙在頭上的黑巾一把扯掉,露出牛山濯濯。
那頭上的戒疤清晰可見,也足以表明他的身份。
在唐代,並非所有的寺院都會給僧人點戒疤。嵩山少林,有此規矩;而廣化寺,同樣也有這樣的規矩。看到無畏頭上的戒疤,楊守文就越發能肯定他的身份。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楊守文看着無畏禪師,突然一擺手。在他身後的楊茉莉和楊醜兒兩人立刻從門廊上竄下去,和楊守文成品字形狀,把無畏禪師包圍在中間,一個個虎視眈眈。
“久聞無畏長老之名,卻一直無緣得見。
此前,我曾在廣化寺拜見若那跋陀羅長老,言語中談及長老的名字,可是推崇的緊呢。”
聽到若那跋陀羅的名字,無畏禪師的手不由得一緊。
那口戒刀,只剩下半截,可是在他手中,卻讓人不敢掉以輕心。
“師父可還好嗎?”
他言語中,流露出敬意。
楊守文笑道:“怕不是太好……法師因長老的緣故,導致禪心不穩,修爲也變得差了很多。我聽說,過些日子會有一場法會,到時候會有幾位大德高僧聯名舉薦一位高僧與法師說法。弄個不好,法師大德之名難保,只因爲長老肆意妄爲。
如果長老尚有感恩之心,當放下兵器,束手就縛。
否則的話。他日如果因長老的緣故連累到了法師,到時候就算是我,也不好求情。”
無畏禪師,沉默了!
他從小跟隨若那跋陀羅。恩若父子。
聽聞若那跋陀羅因爲他的緣故而受到牽連,這心裡又怎能平靜?
無畏瞪着楊守文,怎能聽不出楊守文的威脅之意。他甚至能猜出來,若那跋陀羅之所以面臨如今的窘況,怕也是因爲楊守文吧。不過。他並沒有恨楊守文。大家各爲其主,彼此敵對。既然是敵對的關係,那麼不管用什麼招數都在情理之中。
只是……
無畏禪師的目光,掃過花園。
遠處,縣衙裡的喊殺聲越來越小,想必已進入尾聲。
耳邊傳來鳴鏑聲響,三支火箭在空中出現。那火箭上幫着爆竹,在空中炸出絢爛煙花。
計老實已經發現不妙,招呼大家撤退呢。
可是無畏卻知道,他逃不了。
楊守文槍法過人。殺法兇悍,他非敵手;那個傻大個神力驚人,卻身法靈活,他同樣不是對手。還有那個矮子,招數極其詭異。如果單對單,無畏有把握在三招之內取他性命。可現在,一旁楊守文和傻大個不會坐視不理,更不要說花園裡,那些手持短弓的差役。無畏心裡很清楚,他想要殺出重圍。難上加難。
想到這裡,無畏反倒輕鬆下來。
“徵事郎,好算計。”
他哪還能不明白,自己上了楊守文的當呢?
無畏沉聲道:“人道楊郎文采飛揚。是謫仙人下凡。沒想到,這算計也如此厲害,便是貧僧也栽了進來。徵事郎,我有一事不明,不知道能不能爲我解惑呢?”
楊守文嘴角微微一翹,輕聲道:“長老莫非想問神慧法師?”
無畏點點頭道:“我與神慧相識多年。當年他在廣化寺修行。曾給與我許多關照。
我這次從神都逃過來,也是他不吝伸出援手,把我收容。
可是因爲我的莽撞,令他身陷囹圄,我心中甚是愧疚。不知法師如今可好?我能否見他一面?”
這無畏倒是個有情義的傢伙!
從他不惜冒險前來解救神慧的舉動來看,這傢伙的內心裡,頗有一些豪俠之氣。
如果不是敵對,楊守文甚至想要請他吃酒呢。
無畏禪師既然已經落網,楊守文想了想,決定如實回答。
“法師在前日已經圓寂。”
“什麼?”
“說起來,我真的是感到奇怪。
你,神慧法師,還有之前的寶珠……一個個都不畏生死,到底求得什麼?你應該明白,就算你們找到了皇泰寶藏,也沒命享用。朝廷不會放過你們,而你們背後的人,也不會讓你們活着。財帛動人心,更何況是價值四千萬貫的黃金呢?
長老,你是聰明人。
若你說出你身後之人,我可以向聖人求情,免你死罪,不知你意下如何?”
無畏禪師恍若未聞,站在那裡呆呆發愣。
楊守文也不着急,耐心看着他道:“法師倒是個有決斷的,在被抓之前就服了毒藥。
縣尊不知法師如此剛烈,竟搶救不及。
我得知消息後,就故意做出在碼頭上發現法師還活着的假象,爲的就是引長老前來。不過我沒想到,長老手中居然還有這麼大的能量,居然着人佯攻縣衙。”
無畏禪師,清醒過來,展顏而笑。
火光中,他的笑容多少有些難看,卻給人以真摯的感受。
“徵事郎,貧僧之所以要殺你,是因爲寶珠。”
“啊?”
“寶珠乃我紅顏知己,爲了我更不惜潛入銅馬陌,以期拿到我所需要的東西。可是,功虧一簣,她更身死銅馬陌。以前我很恨你,但現在,卻已煙消雲散。
放心,恩師對我有養育之恩,我也不想因爲我自己的事情,令恩師數十載修行功虧一簣。且容我向神都方向叩首,向恩師懺悔,而後便隨你處置,你看如何?”
楊守文愣了一下,但旋即點點頭,揮手示意衆人退後。
無畏禪師深吸一口氣,屈膝跪在地上。
他向神都方向三拜九叩,神態莊重……可不知爲什麼,楊守文心裡卻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長老,且住。”
他縱身上前,哪知道無畏禪師卻在此時,將手中斷刀一轉,狠狠扎進了自己的胸口。
噗通,他頭叩在地上,身體依舊保持着跪拜的姿勢。
楊守文上前把他翻過來,只見那口斷刀已經完全沒入了他的胸口。
“我非唐人,所爲者不過家國。
可我自由來到大唐,家國早已模糊……我不知道我所做這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麼,大唐養育我長大成人,但是家國卻使我無法拋棄。這樣也好,與我也是一個……”
無畏禪師倒在楊守文的懷中,聲音低弱。
“徵事郎,煩勞你把我的屍體與寶珠合葬。
我此生負她太多,只願來世能夠償還……洞庭鄉,遊仙觀……權作我的謝禮吧。”
話說完,那無畏禪師頭一歪,便氣絕身亡。
楊守文不由得懵了,他沒想到這無畏禪師也是如此的果決。
他不是唐人,他的家國早已模糊……楊守文想起了明秀給他的資料:非我族類。
可他是哪裡人?他背後的人究竟是誰?
楊守文不禁露出了苦笑,看起來無畏禪師背後的人,還真是不一般呢。
若非如此,又怎會是這樣的結果?
寶珠死得決斷,神慧死得乾脆,還有這無畏禪師,也是如此!這也讓楊守文的心中,產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懼。
“青之,青之你這邊情況如何?”
就在這時,花園外傳來了一陣喧譁。
狄光遠在呂程志和費富貴的陪同下,帶着人從外面闖進來。
“賊人已經被消滅,殺死十七人,活捉六人……你這邊怎麼樣?”
楊守文聞聽,突然擡起頭。
“縣尊,快回去查看,莫要被那些人服毒自盡。”
“啊?”
狄光遠一愣,下意識停下了腳步。
他有些不太明白楊守文的意思,怎地這好端端,說什麼服毒自盡?
不過,呂程志卻反應過來,忙轉身往外走。
這些人都是死士,又怎可能輕易就縛?從之前的種種跡象來看,服毒自盡似乎是他們的傳統。寧可死也不願落入敵手!這些人的來歷,恐怕比想象中更復雜。
狄光遠也看到了無畏禪師,以及無畏禪師胸口的那口斷刀。
他看着楊守文,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楊守文把無畏禪師的屍體放在地上,緩緩站起身來,“縣尊,此人法號無畏,是神都龍門山廣化寺僧人,師從若那跋陀羅法師。此人之前,因爲銅馬陌的案子被牽連進來,未等上官姑姑動手,就先逃離廣化寺,更殺了不少上官姑姑的手下。”
“啊?”
狄光遠大吃一驚,忙走上前來。
楊守文說的這件事情,他也聽到過一些風聲。
只是,狄光遠並沒有把無畏禪師和神慧聯繫在一起。現在無畏禪師在這裡出現,豈不是說明,那神慧也是他的同夥?亦或者說,神慧和尚也被捲入皇泰寶藏的事件中。
幾條本來沒有任何聯繫的線索,在瞬間匯聚在一起。
狄光遠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輕聲道:“如此說來,這神慧和尚……”
他話未說完,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身後響起。
“阿郎,大事不好!”呂程志臉色蒼白,表情非常難看。他幾乎是踉蹌着跑進來,走到楊守文和狄光遠身邊後,他壓低聲音,輕聲道:“那六個俘虜,全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