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新年,朔方上下一片欣欣向榮。儘管如今漠北東突厥已經分裂成了東西兩大勢力,等閒騰不出手來南侵,但出於黃河封凍的緣故,駐守三受降城的將卒仍然不敢鬆懈守備,而主將們則趕在除夕回到了靈州,正旦之日於節堂廷參節帥,這都是一向的規矩了。
就如同每逢正旦大朝,京城宮中都是最盛大的情景一樣,但凡節鎮,正旦之日節度使府的進見也是每年最鄭重的。偌大的節堂,將校一一具軍禮參見,其儀制之規整,規模之大,放眼望去,就只見將校偏裨上百,一呼百諾,怎不叫大丈夫心生嚮往?
此時杜士儀高坐主位,見麾下人才濟濟,其中七八個都是當年五鎮節帥述職京師時,他從北門禁軍以及退職千牛之中挑選出來的青年。儘管並不是人人成器,能夠獨當一面,但如竇鍾這樣能夠振作的,如今大多在軍中有了一席之地,他不禁大感欣慰。
於是,環視衆人一眼後,他就開口說道:“朔方能有如今兵強馬壯的局面,各位功不可沒,這裡有從三受降城疾馳數百里趕回來的,也有從豐安軍這樣的左近之地回來的,更有本就在靈州經略軍的。旁人常說朔方之地,靈州最重,但沒有各州勵精圖治,各軍操練不休,何來靈州如今的繁華昌盛?”
在場諸將想到如今靈州百商雲集,人戶樂居的景象,都不禁深以爲然。尤其是這些年陸陸續續被提拔上來正在盛年的這一代將卒,更是一個個腰桿挺得筆直。在這其中,年方十六的杜廣元在將校中的後列,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微微有些分心。婚事都給定下來了,他這個當事人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除了知道對方是姜氏女,餘者他什麼都不知道,被同僚打趣的時候難免心中怨言,他就想不明白了,父親爲何突然這麼急?
他身爲駐守中受降城的別將,原本是不需要回靈州的,但誰不知道他是杜士儀的嫡長子,接替閻寬的新任主將就是誰都不帶,也不會漏了他。等到節堂廷參之後,衆人依序散去,他心不在焉往外走了沒幾步,突然只覺得有一隻手在肩膀上輕輕一搭。
“廣元。”
“秀實阿兄!”杜廣元一認出段秀實,登時又驚又喜。和他一樣,段秀實竟也棄文從武,如今是西受降城郭子儀麾下的一員別將。兩人幼年形影不離,如今卻分隔兩地許久不見,他竟是忘情地抱住了對方的肩膀,隨即笑問道,“阿兄這次回來幾天?”
“能回來已經是郭使君格外照顧我了,哪裡還能停留很久。”段秀實話雖這麼說,可對於能夠回靈州來見一見師長,還是高興得很。隴右節度判官段行琛因當年蓋嘉運上任之後驕矜自滿荒怠邊務,再加上從前受的外傷,乾脆辭官回了鄉。而段秀實在兩年前回鄉成婚,又因爲父母的豁達,帶了妻子回了靈州,得了杜士儀首肯後,方纔有些不安地把她帶去了西受降城上任。所以,這次聽說杜廣元也訂了親,他接下來便問及了此事。
可他不問還好,一問之下,就只見杜廣元那張臉黑得和鍋底似的。雖說大唐常有士人出外遊歷,然後帶個已經成親的媳婦回來拜見高堂,這樣的事實婚姻也是官府容許的,可終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纔是正理。再說段秀實深知杜廣元素來孝順,此刻不禁奇怪地問道:“怎麼,你覺得恩師定的這樁婚事不好?”
“聽說兩京貴女大多都驕橫跋扈,不可一世,那李林甫選女婿甚至還是一邊自己見那些看中的準女婿,一邊讓自己的女兒在紗窗之後偷窺。那姜家和李林甫有親,天知道是什麼樣的性子!”杜廣元甕聲甕氣抱怨了一句,隨即就看到段秀實忍俊不禁,他頓時有些惱了,“我都愁死了,秀實阿兄你還幸災樂禍!”
“你也不想想,恩師就算定得倉促,肯定也見過真人,怎會給自己隨便找個品行不好的兒媳?”
段秀實先是一愣,但仍舊辯解道:“可李林甫和阿爺不和,娶這樣一個媳婦,我將來怎麼待他。”
“恩師都沒想這麼多,你發什麼愁!”段秀實終於忍不住拍了拍杜廣元的腦袋,突然笑着說道,“你看,幼麟來了!”
杜幼麟這一年也已經十歲了。不比杜廣元更愛習武,即便早就恩蔭五品散官,卻不惜到軍中去當一個別將,他卻是酷愛經史,弓馬功夫亦是絲毫不曾落下,唯一略遜兄長當年的,就是那一身巨力了。此刻,他上前躬身行過禮,可緊跟着還來不及說話就被杜廣元抱了個滿懷。
“小弟,你也太拘泥了,都是一家人,幹嗎這麼一板一眼的!”杜廣元熊抱了一下弟弟,把人鬆開之後又使勁捏了捏他的臂膀,這才滿意地說道,“看來你不光讀書,也沒少習練武藝。很好,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吟得詩賦,弓馬刀劍也樣樣嫺熟……”
被兄長這麼一打岔,杜幼麟都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竟一下子忘了自己的來意。而杜廣元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突然想起一件大事,忙又問道:“對了,當年我從拂雲祠中帶回來的那些胡兒,阿爺本說打算將他們組成幼軍,如今怎樣了?”
“阿爺在牙兵之外別設幼軍營,杜隨,也就是阿茲勒如今擔任營頭。”杜幼麟見杜廣元瞪大了眼睛,便解釋道,“除卻當初拂雲祠中那些,西受降城和東受降城,以及各州縣之中無家可歸的未成丁者,阿爺都吩咐收攏了起來,分男女而教之,女子及笄之後發給嫁妝,願留朔方節度使府執役者也聽其自便。”
段秀實和杜廣元聽了這等措置,都覺得除去了隱患。至於如何甄選,以免混入了圖謀不軌者,他們誰都沒去操心。要知道整個朔方節度使府人才濟濟,整個漢蕃人戶登籍已經全部收尾不說,阿茲勒和龍泉等人也全都是人精,哪那麼容易讓同年齡的人給騙了?於是,兄弟倆跟着杜幼麟一路入後院時,漸漸問起了那些家長裡短的事情,甚至考較起了杜幼麟的學業,直到寢堂之前這才雙雙閉上了嘴。
“阿爺,阿孃,我帶阿兄和秀實阿兄回來了。”
剛剛在節堂時,杜士儀公私分明,並未單獨和長子以及徒弟說話,此刻聽到這等日間的時候,他竟然在後院寢堂,段秀實和杜廣元都吃了一驚。兩人跟着杜幼麟進了屋子,見杜士儀果然和王容一起坐在主位上,連忙雙雙快步上前。杜廣元因久未回還,鄭重其事翻身行了四拜大禮,起身之後就發現段秀實已經被父親叫到了跟前,即便他滿腹疑問,也只好先見了母親再說。
“阿孃……”
“我和你阿爺商量過了,你此次回來就先不要回中受降城,等過了上元節,我便帶你回長安,與姜氏六娘完婚。”
杜廣元一肚子疑問還沒出口,王容就直截了當地挑明瞭這件事,他登時倒吸一口涼氣,當即嚷嚷道:“娘,怎麼這麼急?莫非是姜家催婚嗎?”
“姜家不急,急的是我!”杜士儀還只問了段秀實幾句,不料杜廣元突然炸毛了,他只能衝着段秀實點了點頭,隨即把目光轉向了長子,“姜六娘我見過一面,而後你姑姑、師姊還有你妹妹又見過幾次,要說她嫁給你這頭衝動的蠻牛,簡直是可惜了。當然,如果你不願意娶她,而是願意回京尚個公主,或者是娶個郡主,那就當我和你阿孃什麼都沒說。”
“什麼!”杜廣元這下才真是嚇了個魂飛魄散,慌忙連連搖頭道,“阿爺,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怕她不好……”
“你還是擔心一下你自己這幅做派,六娘會不會覺得她阿爺選錯了女婿纔是正經。你秀實阿兄都成家了,你再拖拖拉拉,我和你阿孃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抱上孫子。”杜士儀不容置疑地把兒子的怨言都給打了回去,見杜廣元委委屈屈不吭聲了,他這才語重心長地說道,“這次幼麟也會跟着你阿孃和你一同回京,長安那邊的宅子也應該已經都造好了,你們也不妨把蕙娘接回來小住幾天。要打仗有的是機會,男子漢大丈夫,成家和立業一樣重要。”
嘴上這麼說,可是,當王容會意地領着杜廣元出門之後,杜士儀的臉上就沒有剛剛那樣的強硬了,而是有幾分黯然和感傷。段秀實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正想開口勸慰,卻只見杜士儀又擡頭看向了自己。
“廣元粗疏率直,有些話對他說也沒用,要他自己真正領會了才行。秀實,你在子儀麾下爲別將,他對你的評價不錯,說你縝密細心,能察別人之不能察。然則如今的朔方縱有戰事,也必然會摧枯拉朽。以你如今需要歷練的年紀,若是一直呆在朔方,那就有些耽誤了。如今西域正當多事之秋,李老將軍出鎮北庭,麾下亟需用人,你如果願意,我可以將你調撥給他。可那裡卻不比朔方安定,所以我去信問了你父親,他說一切看你自己的意願。”
面對這個出人意料的選擇,段秀實一下子愣住了。他這些年跟隨杜士儀,除卻熟讀經史文章,先後經辦義學、登籍,又出爲別將,歷練遠較同齡人豐富,可真正的戰亂,他還完全沒有經歷過。在最初的猶豫之後,他立刻沉聲說道:“恩師,我願意去北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