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以來,幽州大都督府上上下下全都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好,張守珪就會大發雷霆。這位在契丹和奚人當中甚至能止小兒夜啼的名將,官拜幽州節度使,節制幽燕,已經有六七年了,在整個河北道威望極高,軍中無數部將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故而在幽州,張大帥一言,下頭噤若寒蟬,無人敢置喙半句。每一個人都認爲在信安王李禕左遷之後,張守珪身爲第一名將,興許會永遠牢牢霸着這個位子不挪窩,可誰也沒想到會陡生變故。
這會兒,幽州大都督府節堂之中,張守珪高踞正位,犀利的眼神如同刀子一般死死盯着下頭一個伏跪於地的部將。就在這個部將旁邊,正有一個砸得粉碎的杯盞,顯然是張守珪剛剛盛怒之際砸過去的。而在剛剛那一番猶如疾風驟雨一般的斥罵之後,這會兒張守珪的語氣放緩和了一些。
“你跟我多年,我知道,你之所以假傳軍令,讓烏知義出兵,不是因爲想借此立下戰功,而是你嫉妒烏知義爲平盧軍使,而你卻只是一介裨將。這種事你既然在事後向我坦白,我不是不能饒你,可千不該萬不該有人泄露了風聲!白真陁羅,你一死,家人老小我自會善加撫卹,否則,但以你矯上命之罪,家人老小就全都要受到牽連!”
“大帥,我真的只是一時鬼迷心竅……”白真陁羅渾身抖得如同篩糠似的,復又重重磕了兩個響頭,“如若大帥能容我戴罪立功,我一定會粉身碎骨報答大帥……”見張守珪那張臉陰得如同隨時可能再下一場暴風雨,他連忙又改口道,“或者懇請大帥給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讓我去平盧,哪怕是戰死在沙場上,也好過畏罪自盡……”
“你當初矯我軍令,一再逼迫平盧軍使烏知義出兵,害得他損兵折將的時候,怎麼沒想到過這個?”張守珪一時拍案而起,隨即不耐煩地環視左右道,“你們還愣着幹什麼,趕緊服侍一下白將軍,省得他拖拖拉拉不肯上路!”
張守珪既然都發了話,左右牙兵立時搶上前去,其中一個先堵上了白真陁羅的嘴,另外一個則是嫺熟地將一把劍塞到了其右手,隨即強行擡起了他的手對準了其頸項重重劃下。頃刻之間,節堂之中已是血濺三尺,可面對那濃烈的血腥味,張守珪卻只是嫌惡地挑了挑眉。
想他張守珪無論在河隴還是幽燕,全都聲名赫赫戰功累累,都是他瞎眼看錯了人,以至於落到如今這窘迫的境地!早知道當初就是拼着受個處分,直接把白真陁羅假造軍令,以至於平盧兵敗的事情報上去,也就沒有如今天使駕臨的麻煩事了!
幾乎時時刻刻都跟隨着張守珪的安祿山,這會兒看着這突如其來的血腥一幕,憨肥的臉上滿是呆滯,彷彿給嚇呆了。直到張守珪扭頭看來時,他方纔趕緊低下頭去,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下一刻,他就只聽耳畔傳來了張守珪的聲音。
“人人都說朔方小杜用人如何如何,其實我張守珪用人,方纔是真正不拘一格,知人善任!只要你們是無心爲惡,再大的罪過,我也能容下,也能幫你們遮掩,可要是你們居心不良,非得揹着我做出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來,那我絕不會輕饒了你們!安祿山,白真陁羅畏罪自盡的下場,你看到了?”
“是是是,卑職謹記他的教訓,絕不敢有一絲一毫欺瞞大帥。”
安祿山連聲答應,緊跟着,他隨侍安祿山去見了此次奉命到幽州查訪的一箇中官,又跟着張守珪去了軍中安撫,再踩着滿天星斗回到幽州大都督府,最後,他親自服侍張守珪洗了腳,眼看其睡着方纔躡手躡腳退出了寢室,他方纔露出了一絲冷笑。
白真陁羅是奚族降將,驍勇善戰,卻一直和烏知義不睦,張守珪對其的寵信尚在自己之上。所以張守珪原先以敗爲勝冒功請賞,也不無爲其開脫之意,可事情一敗露,這位幽州節帥就什麼都顧不上了。
如今白真陁羅這般下場,若是他一路跟着張守珪到底,安知日後就不是這樣的下場?幸虧張守珪只以爲當年阻其拜相的是張九齡,而今在位的李林甫和牛仙客都對其頗爲客氣,卻不知道李林甫一樣忌憚張守珪會回朝拜相!所以,前次阿史那崒幹去京師,千辛萬苦搭上了李林甫這條線,這纔有了此次的告密。
以他如今的官職,還沒資格去想什麼幽州節度使,可他已經不想這樣如同伺候祖宗那樣伺候張守珪,動輒承受其暴怒發火,甚至時不時就要擔心腦袋是否能保住的問題。他安祿山也是大好男兒,爲何一直屈居人下?他已經有了一定的根基,不愁沒有張守珪這座靠山就無法立足,只要把他調到某個能夠獨當一面的地方,他安祿山一樣能夠大放異彩!
儘管白真陁羅已經“畏罪自盡”了,但安祿山自忖京師那邊已經做足了準備,故而回到家後,見阿史那崒乾果然正等候在那,他便笑着與其打了個招呼,隨即直截了當地說出了節堂中那血淋淋的一幕。
果然,阿史那崒幹並沒有多少動容,只是沒好氣地嗤笑道:“那傢伙是活該。要不是趙堪如同兔子一樣逃得飛快,也是同樣的下場。橫豎着急的是張守珪,咱們倆只要在一旁等着看好戲就行了。真想不到,聲震東北的張大帥也會有今天!”
張守珪做夢也沒想到,在背後算計自己的除卻遠在京師的中書令李林甫,還有自己平日視之爲僕隸的兩個蕃將。殺了白真陁羅,他在前來查訪的中官面前信誓旦旦地聲稱,這全都是白真陁羅所爲,同時又打點了一份豐厚的大禮。按照從前的經驗,他覺得如此便可以把這麼一件並不大的事情壓下去,畢竟,烏知義雖說損兵折將,可這場敗仗規模不大,損失也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當他如同送瘟神似的送走那一行人時,甚至還輕輕舒了一口氣。
對於這些京裡出來,每到一地就如同蝗蟲過境的閹宦,只要客客氣氣奉上重禮作爲賄賂,還愁有什麼事情辦不成?現在,他既然騰出手來,就該好好查一查,這幽州城內究竟是誰走漏了風聲,害得他險些狼狽出醜!要知道,烏知義的軍報送來之後,統共也沒幾個人知曉,怎會被人捅到長安去?
然而,張守珪剛剛開始秘密派人在軍中訪查告密者,一個傳聞就忽然如同旋風似的,在不少地方散佈了開來,聲稱告密那場敗仗的不是別人,而是張守珪收爲義子的安祿山!
張守珪當然知道,因爲自己對安祿山的偏愛,軍中上下不少人都頗有微詞,可安祿山憨肥老實,放到外頭常有戰功,而且常常會說出一些讓自己開懷大笑的奉承話來,讓他甚爲開懷,故而他從來都沒把這種怨言往心裡去。當聽到這樣的訊息時,他的第一反應便是,肯定是有人故佈疑陣誣陷自己的義子。
可是,許多話言之鑿鑿,什麼安祿山攀上了高枝,朝中相國李林甫本就忌憚張守珪出將入相,故而阿史那崒幹前時往長安去時就搭上了線,如今不過是找到了機會……也不知道是不是安祿山從前的得寵讓很多人羨慕嫉妒恨,在他面前傳這些話的部將竟不在少數。
這天晚上,當安祿山一如既往憨笑着來服侍他的時候,張守珪冷臉看着那張一貫認爲憨厚的面孔,突然一腳踹翻了銅盆,眼見安祿山彷彿是懵了一般,站在那裡滿臉手足無措,他便厲聲喝道:“忘恩負義的胡兒,你做的好事!你以爲我全都不知道?若不是我,你不過是一介螻蟻,哪裡有今天?”
外頭那傳言一起,安祿山就已經知道不好。這是比當初杜士儀向張守珪討要自己更大的危機,因爲那次杜士儀興許只是開個玩笑,又或者是和張守珪慪氣,又或者是真的聽說他機敏慧黠,總之無傷大雅。可這一次他很清楚,事情確確實實就是自己和阿史那崒幹商量着做的,可他們已經做得足夠隱秘,但凡知情者也已經全部滅口了,怎麼可能會被別人偵知?如果真的是平日討厭他的那些人爲了噁心他故意構陷,那也實在是來得太巧太準了!
可即便他心裡打鼓,又不能做賊心虛到不在張守珪面前出現,哪怕硬着頭皮,他也得先過去這一關。
於是,他在張守珪那炯炯目光瞪視下,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旋即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道:“義父,我真的是太冤枉了!我也好,阿史那崒幹也罷,全都是有了義父方纔有今天,別說在大唐衆多邊軍中,我們根本就算不上什麼,就連幽州軍中,比我們能幹的軍將也比比皆是,我們哪有那等本事和李相國結交,就是我們想攀高枝,也沒人理會我們啊!”
見張守珪果然神色鬆動,安祿山便悄悄在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那眼淚就頓時更洶涌了:“而李相國若真是忌憚大帥的軍功,希望幽州軍中有人爲內應,那麼多正將副將,裨將偏將,又怎麼會瞧得上我這麼一個小人物?我是因爲大帥力保,這才能夠在當初打了敗仗之後,還保住了性命,這樣的天高地厚之恩,我就算一輩子做牛做馬也報答不完,又怎會出賣大帥?更何況,這次義父只是受了部將牽累,哪怕真的陛下追究,頂多小懲大誡,如果我出賣了義父,卻要因此被義父拋棄,我豈不是吃了大虧?”
說到這裡,安祿山直接膝行上前,一把抱住了張守珪的雙腳,一下子變成了嚎啕大哭。這是他這個胡人能夠得到張守珪信賴的最大法寶,沒有人能夠哭得像他這樣真誠傷心,也沒有人能夠像他這樣長相憨肥老實,一顆心卻是玲瓏九竅。所以,張守珪在最初沒好氣地使勁伸腳去踹,可安祿山無論如何都不肯放的情況下,他那一顆心終於漸漸軟了下來。
“若真讓我查出半點蛛絲馬跡,你小心你這顆狗頭!”
當一邊摁着隱隱作痛的胸肋,掙扎着從幽州大都督府中出來上馬之後,安祿山的眼神中方纔流露出了一絲兇光。不論怎樣僥倖,他總算是過了這一關,接下來只要繼續裝可憐就行了。幸好他和阿史那崒幹一直都謹慎小心,縱使流言再烈,只要沒證據就行!他只要耐心地等着,等着張守珪倒黴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