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有朔方節度使一職之後,靈州都督府也就兼有朔方節度使府的職能。偌大一座靈州都督府,都督府的屬官在東邊辦事,而節度使的幕府官則在西邊,兩邊不相統屬,但往來自然就少不了,比如來聖嚴和吳博之間便素來相交莫逆。節度使則是據有節堂到靈武堂之間的中路所有建築。至於整個後院,往往就是節度使主理。故而,當一個時辰前杜士儀回來,虎牙帶隊的一行牙兵把人從後門押進了靈州都督府時,並沒有引起多少漣漪。
剛剛還在人前張牙舞爪囂張跋扈的那幾個刺頭,已經耷拉了腦袋驚惶萬分。他們萬萬沒想到杜士儀會來得這麼快,而且讓郭子儀隔絕內外,徹底斷絕了他們的其他手段!當被人押解進了一間空蕩蕩的廊房時,終於有人禁不住這巨大的壓力,使勁掙脫了出來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時遲那時快,起頭還當此人想要行刺的虎牙已經抽刀在手,穩穩當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大帥,大帥,都是因爲有人挑唆,我才昏頭做下這種事的,真的並非存心和大帥作對!”
那陡然之間大聲求饒的不是別人,正是一手挑起今天這場事變的那個軍士。這會兒被一把鋼刀架在了脖子上,他更是瑟瑟發抖臉色蒼白,偏生還要在回過頭來的杜士儀面前裝出可憐討好的樣子。當發現杜士儀的臉上露出了不加掩飾的厭惡時,他登時一顆心猛地一沉,於是,眼看杜士儀就這麼轉過頭徑直離去,他突然一咬牙高聲叫道:“大帥如若能夠饒過我這一遭,我一定會結草銜環以報!大帥,別看我只是一介小卒,卻還有大用場!”
杜士儀不禁停步片刻。按照他的本心,自然不想理會這等卑劣無恥之徒,可是,腦海中的另一種聲音卻告訴他,節堂聚將的時間未到,他不妨聽一聽這傢伙都會說些什麼。正在他沉吟之際,突然就聽到背後傳來了其他幾個人的聲音。
“秦大疤,你別發瘋!”
“了不起挨一頓軍法,咱們認了就是!”
“你可別害了咱們!”
聽到平日這幾個狐朋狗友這會兒全都大聲喝止自己,秦大疤只覺得腦門上一陣汗津津的。可這會兒他已經騎虎難下,他只能使勁咬了一下舌頭保持腦袋清醒,這纔開口問道:“如果我沒猜錯,大帥本打算殺了我們立威是不是!”
本來還在拼命阻止秦大疤的其他幾個軍士登時一下子全都變成了啞巴。他們驚惶地彼此對視了一眼,見不遠處原本背對着他們的杜士儀緩緩轉過身來,面色依舊冷峻得可怕,不覺都生出了深深的懼意。下一刻,他們就聽到了一句讓他們如墜冰窖的話。
“領餉米時,故意將黴變的米摻雜入餉米之中,而後聚衆鬧事,陷朝廷命官,險些造成軍中譁變,就憑這樣的罪名,你們還想活命?”
直到這時刻,其他軍士方纔明白,秦大疤緣何竟會一嗓子叫出自己有大用場這樣的話來。如果說先頭他們還擔心暴露那張猶如雙刃劍似的底牌,那現在面對生死危機,他們全都豁出去了。一時間,一個個人全都嚷嚷着自己能夠戴罪立功,而且必有大用的話來。
倘若說單單一個秦大疤,杜士儀還要權衡權衡,那麼其他五個人也全都這麼說,他不由得露出了凝重的表情。他不是孟嘗君,不需要什麼雞鳴狗盜之輩,但如今他既然是朔方節度使,那麼有些事就一定要問個清楚。於是,他當機立斷地說道:“虎牙,先將此人押來東面廊房,我要親自問他。”
杜士儀此次又是單身上任,後院依舊是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大多數屋子都是空的,這正寢前頭的東西廊房亦然。此時此刻,當秦大疤踉踉蹌蹌被押進來的時候,他還特意快速掃了一眼四周,見桌椅陳設雖然都一塵不染,顯見有人打掃,可根本沒有什麼陳設,他就知道,這位新任朔方節度使的夫人尚未抵達靈州,而且身邊也並無嬖寵的傳聞是真的。儘管這讓他少了某種保命的手段,可也讓他看到了另一種希望。
這世上潔身自好的人無非兩種,一種是真的清高古板,比如宋璟那種孤臣;一種是爲了求名,爲了仕途更加順達。杜士儀這麼年輕,怎麼也不可能達到宋璟那般境界,那肯定是後者,其飛黃騰達的仕途之路便是最好的證明了!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不要拐彎抹角,說吧!”
聽到杜士儀這句冷淡的話,秦大疤吞了一口唾沫,整理了一下頭緒後,便小心翼翼地說道:“大帥,我是靈州本地人,父祖三代都在軍中,我從軍也已經二十年了。雖說我弓馬尋常,武藝稀鬆,但因爲性子活絡,上上下下人面很廣,所以一來二去,常常被某些軍官,甚至於更上一層的將軍們差遣了去做一些不方便的事情,比如今天這樣的事。所以,這朔方軍中的陰私,我着實知道不少。”
杜士儀事先想過秦大疤爲了保命,說不定會攀咬出什麼來,可着實沒想到竟是這樣的說辭!深感震驚的他面上絲毫不露,右手卻不自覺地抓住了憑几,好一會兒方纔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道:“哦,所謂的陰私,你不妨隨便說兩樁出來?”
“比如說,經略軍副將謝智,引以爲豪的一次大勝,其實是冒功。他那次說是斬首二百餘,其實是邊民湊數,他根本就是欺君罔上!”
即便平日裡他看到謝智連氣都不敢吭一聲,可這時候秦大疤爲了活命,早就顧不上詆譭對方的後果了。果然,他看到杜士儀眉頭一挑,很感興趣。於是,他又討好地說了曹相東等幾員朔方經略軍中大將的陰私,照舊是真真假假。他還生怕不夠數,接下來便開始分說那些小軍官的種種陰私,這一次就詳盡多了,甚至連哪個偏裨和人通姦,哪家媳婦偷人都說得清清楚楚。末了,他方纔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句話。
“有些事情時日長久,我都記不得了,但我都記錄了下來。大帥倘若能夠饒我一條命,我願意將這二十年來積攢的秘密全都獻上,助大帥將這朔方經略軍上下掌握得嚴嚴實實!”
看着這個滿臉都是扭曲討好笑容的傢伙,杜士儀只覺得厭憎至極。然而,他只是眯了眯眼睛,吩咐虎牙將其押下去,再換了其他人來。可是,等到第二個人押上來之後,說出了幾乎和秦大疤同樣的話,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叫了別人將此人押走,他勾手示意虎牙近前來,在其耳邊低聲囑咐了幾句話。
“大帥……”虎牙聞言吃了一驚,見杜士儀臉色堅決,他方纔躬身應道,“我知道了!”
“記住,務必快、準、狠。而且,如果找不到,不論是威嚇,利誘還是其他,總之不拘什麼手段,一定要在節堂聚將之前給我結束。”
“是,我這就去見僕固懷恩!”
剩下來的四個人,杜士儀問歸問,心思卻早已不在他們身上。聽着那如出一轍的阿諛奉承,聽着那些拍胸脯打包票的承諾,早已不耐煩的他暗想本以爲只是刺頭,卻沒料到是如此的毒瘤!儘管他們信誓旦旦地說出了曹相東謝智等人的罪過,可他如果憑着這等卑鄙無恥之徒的出首清洗朔方經略軍,豈不是很有可能淪爲一個大笑話?
“大帥,這次支使我們的是經略軍裨將吳恩!就是他的從者親自來找我們的!”
杜士儀冷不丁聽到這麼一句話,先是一陣錯愕,隨即就哈哈大笑了起來。笑過之後,見那地上跪着的軍士滿臉驚懼,卻又不敢問自己這是在笑什麼,他便擺了擺手吩咐將人帶下去,隨即才站起身來。
小人物就是小人物,也許真的握有某些足以讓人投鼠忌器的陰私,可終究太過自以爲是了些!他敢擔保,如果真的去追究那裨將吳恩,方纔是遂了人心願!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當節堂之前第一通聚將鼓響起的時候,杜士儀不禁眉頭緊皺。如果能夠趁着今日衆將濟濟一堂的時候把這件事情解決,那麼自然是最理想不過。否則越是遲一刻,就越是容易造成難以對付的麻煩。可這時候多想無益,他當即大步出了廊房,命人給他取來戎裝換上,隨即便往節堂趕去。當第二通鼓咚咚咚地響起之際,他終於看到虎牙一陣風似的衝了過來。
“大帥,外間僕固懷恩不負重任!但剛剛得到消息,說是謝智已經給曹相東送信,道是骨頡利大軍已然進發。”
“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杜士儀先是大吃一驚,想起此時此刻的情勢,他終於下了決心,“這樣,你接手東西后,如此這般……”
見虎牙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他長舒一口氣,欣然笑道:“再有就是,將那六個害羣之馬綁了,聽我傳令押進來!”
“是!”虎牙連忙答應了一聲,轉身匆匆而去。
得知萬事就緒,只欠東風,杜士儀再一次整理了一下衣着儀容,在幾個牙兵的隨侍下來到了節堂前。
這一刻,就只見節堂中衆將屹立,放眼看去,一片雄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