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公主作爲當今天子李隆基碩果僅存的胞妹,在兩京素來風光無限,可即便是她,對高力士也客客氣氣。往常年節,她都會授意霍清給高力士備上一份節禮,而高力士也素來會照單回禮,如此待遇,也就是寧王和武惠妃纔有。所以,如今既非逢年過節,又不是她的生辰,高力士突然命人送了一份厚禮來,又撂下那麼一番奇怪的話,她立刻找來了固安公主商量。
“高將軍爲人謹慎,既突然有奇怪之舉,必然是爲了暗示。”固安公主見玉真公主顯然也贊同自己的這個看法,她就繼續說道,“而且,無緣無故,突然恭喜觀主又是爲何?必然是因爲太真之事恐怕已經成了定論。”
說到這裡,固安公主頓時生出了深深的憤怒,不止是對於武惠妃的,也是對於御座上那位天子的。橫豎自從她不得不和蕃,不得不先後嫁李魯蘇兄弟之後,她就早已談不上什麼忠心了。
此時此刻,見玉真公主果也是露出了苦澀的表情,她定了定神,便繼續說道:“至於後頭那句提醒,恐怕是想讓觀主捎給君禮的。他和太真昔日只是有過數年的琵琶之緣,可終究走得近,觀我朝太子諸王擇妃之事便可以瞧出來,陛下即便異日要行廢立,以壽王入主東宮,也定然不希望壽王妃還有個淵源深厚而又手握實權的人在背後!”
“欺人太甚!”
玉真公主不禁柳眉倒豎。如今王維雖然重新回朝,官居右拾遺,可和她的那段情緣已經徹底斷了,而斬斷這情分的除了張嘉貞,更重要的是他那兄長的絕情!而杜士儀是她難得的知己,入仕以來,官聲卓著,政績斐然,即便這樣,依然招人惦記嫉恨,某些人爲了自己的利益,竟也打算誘使天子對其棄若敝屣!她用勁之大,幾乎險些掰斷了自己的指甲,隨即才低聲說道:“太真暫且不談,君禮在隴右大刀闊斧,軍民服膺,怎能輕易動他?”
“觀主,雷霆雨露皆爲君恩,陛下從前貶黜過的人,難道個個都是罪有應得?更何況,牛仙童已經出發代天子巡河隴。只要給這種貪圖錢財的小人一點暗示,再加上逐利之心,他自然什麼都做得出來。來日事情敗露,只要重處此輩,陛下也就賢明瞭。”固安公主說到這裡,見玉真公主勃然色變,她便醒悟到自己的口氣稍稍有些太過了頭,心念一轉便嗤笑道,“將來,只要用一個類似太子賓客的高官閒職打發了君禮,誰還能說不是?”
“那這到底是惠妃之意,還是阿兄之意?”
對於玉真公主的這句話,固安公主不覺沉默了。她很想說若無陛下縱容,怎有武惠妃的肆無忌憚,可玉真公主和李隆基終究是兄妹,即便再和杜士儀交好,總不至於爲了外人而去對付自己的兄長。所以,她很有技巧地冷笑道:“自然是惠妃在後宮得寵多年,揣摩陛下心意的功夫已經爐火純青了!”
玉真公主對於王皇后被廢,並無太多的同情,對於武惠妃,也只是因爲兄長的盛寵,而不得不打疊精神應付。此刻固安公主既是直言必然是惠妃,她就立刻迫使自己相信了這樣一個事實。一想到自己視若女兒的徒弟被人覬覦,一想到自己唯一的知己亦是如王維那般遭人算計,她不禁咬牙切齒。
“元娘,你足智多謀,在奚王牙帳也好,在雲州也好,全都憑一己之力開闢一片天地,遠勝過我這在兩京碌碌無爲之人。來而不往非禮也,你給我出個好主意!”
固安公主等的就是這句話,但她還是不得不提醒道:“觀主就不想太真異日爲太子妃,將來母儀天下?”
“大唐那麼多太子妃,能夠母儀天下的,只有高宗和當今陛下的先後兩位王皇后,再加上韋后,可誰有好下場?其餘的就算僥倖活着,攤上一個廢太子,也不過鬱郁終生而已!若真的勢不可違,我寧可太真太太平平當個壽王妃,十八郎固然在女色上頭不加節制,可也不是心機狠毒的人!兩害相權取其輕,誰也不會想到,是我想斷了惠妃這念想!”
“既如此,我倒是聽說過一件事。”固安公主起身來到玉真公主身側坐下,輕聲說道,“武家人本來歷經睿宗皇帝以及陛下的先後冷落打擊,早已七零八落,但因爲陛下對惠妃的盛寵,這些年又有些得意忘形了,如武溫昚此輩……”
玉真公主聽着聽着,不禁微微頷首表示贊同,可最終卻有些猶疑地說:“可是,茲事體大,應該讓誰捅出去?”
“當今中書令張九齡,最是嫉惡如仇,剛正敢諫,而且曾經諫勸陛下不可廢太子。這樣的事情如果讓他知道了,觀主說他是否會犯顏直諫?”
玉真公主登時恍然大悟:“不錯,阿兄素來信賴張九齡,有他出面去說,必定會事半功倍!元娘,你不愧是女諸葛,此事我便全數交託給你了!”
當固安公主離開了玉真公主起居的主殿,她卻沒有徑直回自己的居所,而是繞去了玉奴那兒。遠遠聽到那一陣陣的琵琶曲,她不禁停步佇立傾聽了好一會兒,最終輕輕嘆息一聲轉身離去。跟隨她的張耀有些不解地低聲問道:“貴主,緣何不去對太真娘子剖析清楚?”
“剖析什麼?說她的師尊也好,我也好,遠在鄯州的她那師傅也好,全都無能爲力,只能眼睜睜看着她被人算計?玉奴那天既然在陛下面前彈奏了一曲高山流水以明志,她能做的已經都做了,我們既然無力挽回,與其說些蒼白的勸慰之語,還不如蓄力一擊,看看能否有所改變!只要一日天家未曾下定,就還有機會!”
固安公主這一番言語擲地有聲,原本對其回京頗爲懊喪的張耀不禁爲之驚喜。她又看到了其身上從不屈服命運,從來都是奮起抗爭的一面!
“阿耀,你給我去聯絡赤畢,讓他設法傳一個訊息給宮中那位。”
洛陽宮花光院是鄰近陶光園的一處殿宇,建築小巧,在當年武后大規模改建的洛陽宮建築羣中,是很不顯眼的一處所在,然而如今,這卻是太子李鴻和太子妃薛氏的居所。至於不居於東宮的理由亦是冠冕堂皇,太子尚年少,於君父身側居住讀書,可以便於訓誡教導。可在李鴻看來,自己如今已經是幾個子女的父親了,而且一個月都難能單獨見到李隆基一次,和那些居於十王宅的兄弟們一樣,他根本就是被君父猶如防賊一般防着!
好在太子妃薛氏不斷勸慰安撫,他纔沒有因爲憋悶而做出什麼衝動的舉動。而隔一段時間就換的內侍宮婢,也讓他不得不更加隱忍,更加謹慎。
這一天晚上,想到外間對於壽王即將冊妃的傳言,心煩意亂的他趁着夜涼如水,在後院中一杯一杯灌着酒,就在醉意上來的時候,他突然只見面前酒杯被人一把奪去,定睛一看這才見是滿臉慍怒的妻子。雖知她是爲了自己好,可他仍不禁氣惱地叫道:“把酒還我!”
“殿下夜夜如此借酒消愁,被人看到,豈不又是告到君父面前的把柄?”聲色俱厲責備了一句之後,見李鴻眼神迷離,她用眼神示意兩個心腹侍婢守在左近,自己挨着李鴻坐了下來,這才低聲說道,“殿下,我的兄長打探到一個消息。惠妃的族人正在四下串聯,其中多有聯絡宗室以及高官,想要動搖儲位。”
“這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什麼都做不了!”嘴裡這麼說,李鴻卻盯着薛氏,希望她還有下文。
“但這次不一樣,那武溫昚上躥下跳的架勢,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活躍。而且,其中觸及到了陛下的忌諱,因爲竟是涉及到朔方河東節度使,信安王!”
“啊?!”
李鴻立刻搖搖頭把酒意驅出了腦海,心中百般念頭飛速轉動了起來。再三確定這個消息確鑿無誤之後,他站起身來來回回踱了幾步,突然又轉到妻子面前低聲說道:“買通父王身邊的人捅出來?不,不行,這太明顯了。讓人在宮中散佈流言?不,這樣的流言,惠妃一定會很快察覺。那麼……”
“殿下,就讓花光院的人在外抱怨說,太子無德,沉醉酒色,不比壽王聰穎仁孝。”見李鴻爲之瞠目結舌,薛氏便把兄長教給自己的那個法子和盤托出,“然後再說,宗室耆老也全都覺得,太子比不上壽王,兼且非嫡非長,不能服衆,與其日後生隱患,還不如眼下就廢立東宮,如此便可讓大唐江山永固!只要陛下察覺輿論一邊倒,自然而然便會留心,屆時還怕不能發現這一點?”
此時此刻,李鴻終於明白了過來。他知道這是一個很險的辦法,一個不好,自己就興許真的被廢了。可立馬被廢和早晚被廢,也只是微小的差別。一想到天子查知此事後,武惠妃也好,壽王也好,很可能因此獲罪,他便把心一橫,重重點頭道:“好,就這麼做!橫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是到那時候,恐怕要連累你了。”
“二郎何出此言,夫妻既是一體,哪有大難來時卻不齊心的道理!”薛氏緊緊握住了李鴻的手,換了個稱呼,一字一句地說道,“二郎,事若成了,你我便依舊同居東宮;事若不成,我便陪你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