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涼州。
從最酷熱的六月開始,在節度使牛仙客的授意之下,河西節度麾下各軍接二連三地開始了大張旗鼓的校閱和操練。當年張說在位時,曾經一口氣裁撤了諸大邊鎮高達六十萬的屯田軍,因此如今河西保有的正規軍不過七萬餘,卻幾乎都是身經百戰的精銳。歷經當年王君毚之死後,吐蕃的悍然進擊,以及此後連番反擊時的折損,這些兵馬一直在不斷地加入新血,而這一次亦是如此。
即便不是前幾任節度使那樣的勇將名將,但牛仙客畢竟在河隴紮根了整整三十年,民間軍中風評極好。當初蕭嵩之所以用他爲節度判官,也是看中了他在河西軍民中的影響力。此時此刻,當他在涼州城外大閱赤水軍時,登高一呼,就只見下頭千軍萬馬喊殺震天,卻是聲勢十足。
一旁的姚閎看得目弛神搖,大爲羨慕這種一呼百諾的威風。要知道,相比鄯州城內的臨洮軍,涼州城內的赤水軍多達整整三萬三千人,馬匹則是一萬三千,可謂是河隴第一軍!
在之前答應了杜士儀之後,牛仙客就派另外一員節度判官沿途往西邊巡視校閱,從甘州建康軍、肅州玉門軍、瓜州墨離軍,最遠一直到了沙州的豆盧軍。至於他自己,則是充分汲取王君毚輕敵而被人偵知下落行刺的教訓,並不輕易外出,而是坐鎮涼州城內發號施令,憑藉多年威望,令行禁止自不必說。此時此刻,他在高臺上見下頭赤水軍陣容齊整,兵器鮮亮,面上便浮現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枉這幾年休養生息,軍中將卒精氣神不復從前那般疲態!”
“都是大帥經營有方,倉廩豐實,甲仗完備,四鄰各大部族也無不服膺,如今士氣振奮,即便吐蕃犯邊,也必定會大敗虧輸。”
儘管牛仙客素來是個平和的上司,但幕府官們免不了湊趣地說幾句恭維話。他們大多並不知道杜士儀那封信的內情,而姚閎這個知道的卻並不覺得意,反而始終有些心懷不甘。牛仙客論資歷論年紀論功績無不在杜士儀之上,爲何遇事偏偏就這麼好說話,輕而易舉就同意了杜士儀的建議?若是換成牛仙客來主導此事上奏天子,豈不是還能多一個先見之明的評價?這種最好的機會卻輕輕放過,這位節帥也太沒有進取之心了!
牛仙客面對衆人的恭維,卻顯得很平淡:“都是分內之事。至於兵者,兇器也,不可擅加使用。若能予敵震懾,不戰而屈人之兵,則是最好!這一點,隴右杜大帥上任以來,便是最好的例子。我從前還生怕杜大帥年輕氣盛,不能忍一時之氣,然則上次吐蕃越境,他卻只是命人擊退那些越境兵馬,卻不曾趁勝追擊,果然不愧是大將風範,足可爲吾輩楷模。諸君都是爲天子守邊之臣,當謹記兵者兇器的道理。”
這一番告誡,因爲此刻周圍多是文官,於是大多數人都贊同地連連點頭,少數心裡不以爲然的也不會當面頂撞。而牛仙客扶着身前的欄杆,想到這七八年來猶如夢幻一般青雲直上的經歷,少不得也在心裡告誡自己。
能夠有今天已經足可光宗耀祖,若要一直把這樣的意外之喜延續下去,那就得謹慎再謹慎。他決不能忘了,他不是那些以詞采或才能聞名於世之人,他不過一介小吏出身,不足以與那些出身名門望族,或是名聲絕大的高官抗衡!
當河西涼州大閱軍馬的消息傳到鄯州的時候,正值鄯州湟水城內臨洮軍中選出的五千兵馬分撥到河源軍、安人軍和綏戎城等地,而新兵則首次校閱之際。雖則驟然抽調出去,軍中將卒難免會有少許怨言,但王忠嗣在軍中威望甚高,兼且如今要調去的軍鎮距離湟水城最遠的也不過百多裡,杜士儀又承諾善待軍屬,在小小的怨言和騷動之後,見杜士儀在牙兵之中挑選三百人出守諸軍,最終調防之事進行得還算平穩。如今,新補充的第一批兩千兵員已經正式注入了臨洮軍。
這會兒,應募入軍後,或多或少狠狠經歷了一回操練的一應兵卒三三兩兩說着話,其中不少都是剛剛成年面相稚嫩,當然,也有年紀在四十開外極其老相的,這些人就不如年輕人那般冒失了,只是偶爾竊竊私語兩句。瞧見主官未來,其中兩個大約三十許,顯然彼此認識的新兵就在一面打量四周,一面輕聲說着話。
“沒想到這次募兵,短短兩個月竟然能夠有這許多人應徵,我還以爲官府又要去抓壯丁了。”
“你也不看看,如今臨洮軍正將副將是誰。王將軍自不必說,在整個河隴都是威名遠揚的,就連副將南將軍,聞聽上任伊始便和好幾位有名的勇將切磋過,弓馬騎射固然出衆,那一杆長槍幾乎從無敵手。而且這兩位一位治軍嚴明,一位則是寬和待下,沒聽說之前那些臨洮軍的舊卒,最初都不肯走的?”
“換成我,我也不肯走。哎,其實要不是這兩年河隴沒戰事,誰敢來當兵啊!腦袋別在褲腰上,一個不好就連命都沒了。”
“所以說杜大帥真心令人敬服。自己都差點在赤嶺遇襲,反而擊退了敵軍之後,沒有因此而一怒復仇。只是整頓防備,誅殺宵小。那一次,鄯州河州洮州廓州整個折損的兵馬微乎其微,雖說也有人在嘀咕賺不到功勞,可底下多少士卒保住了命?”
兩人正說着,就只聽連聲疾喝不斷傳來:“大帥親至,王將軍南將軍已經去迎接了,你們全都打起精神來,不要丟了臨洮軍的臉!”
一時四下悚然,雖都是新軍,還不至於一會兒功夫就鴉雀無聲,但也漸漸安靜。不多時,等到王忠嗣和南霽雲迎了杜士儀來,整個兩千人的大校場已經沒了多少聲息。軍法嚴明,誰都不想因爲一時疏忽捱了軍法懲戒。只是,無數雙眼睛難以避免地往那高臺上打量,後頭的人只恨眼力不夠,瞧不見那幾位可望不可即的大人物。而站在最前頭的人就暗懷慶幸了,可是,當真正目睹了前頭那三人的容貌和年紀,這些得以看清楚的人無不咂舌。
隴右節度杜士儀的年紀暫且不說,就是王忠嗣和南霽雲,哪一個不是風華正茂的年齡?放在其餘邊鎮,他們興許頂多只能當到偏裨,哪能像現在這樣掌控一軍,令行禁止?
任隴右節度兩年有餘,杜士儀早已不是第一次閱軍了,但如現在這般校閱新軍卻還是第一次。他素來信賴王忠嗣,南霽雲也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大略掃了一眼軍容軍貌後,他就欣然頷首道:“不過兩個月,能夠將第一批軍卒補齊,而且能讓他們有這般精氣神,忠嗣,霽雲,你二人功不可沒。”
肯定和讚賞了兩人的功績,不等他們出言謙遜,他便前行了一步,同時深深吸了一口氣。
“各位可知道,鄯州臨洮軍這五個字,有什麼樣的意義?”身在隴右鄯州,常常校閱麾下兵馬,接見屬下衆將,別的倒還好說,杜士儀首先就把這嗓子和中氣給練了出來。如今在這偌大的大校場中,他雖不能說一語之下,兩千人全都聽得清清楚楚,可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卻着實具有穿透力,而他在問出第一句後,甚至驟然再次提高了聲音,“鄯州臨洮軍,乃是隴右第一軍,不是因爲臨洮軍人多,也不是因爲馬壯,而是靠的上陣拼殺時個個向前,立下戰功者最多!”
用這樣一番擲地有聲的話作爲開頭語,他很滿意地看到前排在小小的騷動之下,儘管很快安靜了下來,但不少人臉上都露出了激奮的表情。不得不說,儘管開元以來,大唐不是沒打過敗仗,而且因爲打了敗仗,也有不少將校士卒埋骨沙場,可敗仗終究抵不過那些名聞天下的大捷,抵不過那些因爲大捷而加官進爵飛黃騰達的名將,以及這些名將光環下得到了好處的軍官。故而,在接下來杜士儀充分讚揚了臨洮軍多年以來的光輝戰績之後,他成功撩撥了這些新兵的心。
至於臨洮軍中列席旁觀的那些偏裨將校,那些抽調出來,即將分別接收新軍的隊正旅帥們,也一個個無不昂首挺胸意氣風發。因爲他們想到,在今日校閱新軍之前,杜士儀在抽調臨洮軍的將卒出去時,也曾經對他們說過類似的話。
“要不是臨洮軍乃是隴右第一軍,從軍容軍貌到武藝弓馬無不最精,我也不會從臨洮軍抽調人手放在安人軍河源軍這樣的第一線!好鐵要用在刀刃上,這才能夠起到攻堅的作用!從今往後,我希望看到從臨洮軍中出去的將卒,能夠在隴右其他諸軍之中,成爲真正的頂樑柱,鎮海石!”
既然成功激起了新軍的榮譽感和情緒,杜士儀少不得將話頭轉到了頌聖上。這是大多數文官無師自通的才能,他從前少用,但如今天子不在,反而不能省略,不過,他終究沒有在這大熱天里長篇大論說上一刻鐘的意思,不一會兒就最終止住了口。一旁的王忠嗣心領神會,當即一步上前。
“即日起,新軍操練每日從早上卯時到巳時,午後申時到戌時。十日一比,三十日一****!”
如杜士儀計劃那樣,摻進了這五千新軍,他方纔算是真正掌控了臨洮軍,而不用擔心再有任何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