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狽回城,之後又是一天兩夜的煎熬,趙冠生看上去已經頗有幾分憔悴,就連雙眼也完全凹陷了下去。儘管杜士儀以他的家小威脅,但他回城之初,也不是沒有動過立刻溜之大吉的念頭,可夥計和從者在茶行之外發現的某種動向,讓他徹底打消了這個不切實際的盤算,死心塌地地計算起如何把自己那些盟友帶進雅州都督府的事情來。
然而,他並沒有思考太久,前往葉家寨收茶的那幾家外地商人,在雅州茶市一下子掀起了不小的波瀾,甚至還有人上門質問他究竟怎麼回事。索性破罐子破摔的他直截了當把之前一日的經過說了,果然盟友們一時大多面如死灰。
強龍不壓地頭蛇,這話並不是所有時候都管用,尤其是朝廷在強勢推行茶引司的當口,他們能夠做的也就是背後那點鬼祟小勾當。當這種動作落入別人眼裡的時候,那就代表着大禍臨頭。
也正因爲如此,今天隨着趙冠生前來雅州都督府的,足足還有另外四家的商人。他們都是盤踞在雅州當地的茶商,沒有太多對外的渠道,往常甚至還曾經給那些大茶商跑腿收茶,賺取中間的利潤,至多也就是在劍南道境內做做生意。所以,茶引一出,他們只覺得利潤被壓縮得薄之又薄,一時只能鋌而走險。至於這數年之間茶葉飛漲所得的利潤,早就被他們選擇性地忽略了。
剛剛在此斟茶遞水的侍童,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被人叫了離去,他們竟是被枯晾在這兒。儘管每個人心裡都已經做好了被威嚇被訛詐的準備,可這種猶如待宰羔羊一般等死的感覺着實不那麼好受。於是,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年紀最大的一個老茶商終於有些忍不住了。
“怎麼還沒有動靜?”
“那位杜侍御究竟打算拿我們怎樣!”
另一箇中年茶商也盯着趙冠生問了一句。至於後者,這會兒面對別人猶如利箭一般刺向自己的目光,卻是同樣沒好氣地冷笑道:“你們問我,我去問誰?大家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我還得罪過那位杜侍御,你們要忍不住就走吧!”
話雖如此說,其餘四個人卻沒有一個敢走,頂多只能在心裡嘀咕一二而已。等到他們枯坐得腰腿都漸漸發麻了,這才聽到外間傳來了有人說話的聲音。隱約分辨出彷彿有人稱杜侍御,趙冠生趕緊站起身挺直了腰,其餘人自也全都學了他。果然,不消一會兒,他們就只看到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緩步進屋,身後還跟着那個之前他們才見過的侍童。
“讓各位久等了。”
杜士儀這隨口一句話,趙冠生等人慌忙點頭哈腰地謙遜,有的說不敢,有的說杜侍御公務繁忙,直到杜士儀在中央主位上坐定,方纔有人經不住剛剛長時間的煎熬,小心翼翼地問道:“杜侍御奉旨主持茶引司的事務,此次到雅州來……”
不等此人把話說完,杜士儀便打斷了他的試探:“趙郎沒有把之前的事告訴你們?”
這突如其來的反問讓屋子裡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足足好一會兒,趙冠生才用有些艱難的口氣說道:“回稟杜侍御,某已經……已經對他們說了。”
“既然說了,各位還裝作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想當然了?”杜士儀放下手邊剛剛陳寶兒遞過來的茶盞,見人已經默不做聲地退到角落,手中攏紙成卷,右手握筆,分明已經開始奮筆疾書地記錄,他就啪的一下放下了那刑窯茶盞,冷冰冰地說道,“越過茶引司,不請茶引茶由,擅自與鄉民買茶,更詆譭官府,若是我要追究,各位自己知道這是個什麼罪名!”
這一番呵斥,將杜士儀的年輕氣盛顯露無疑,一時間下頭五張臉表情雖各自不一,心情卻大體差不多。而沒有給他們辯解的機會,杜士儀便淡淡地說道:“茶價上漲,各位利潤年年攀升,對種茶的農人卻一再盤剝,反過來卻反而想逃了官府所徵,這放到哪裡都說不過去!各位不妨捫心自問,倘若茶引司包攬收茶之事,日後各位若要收茶,全都一定要從官府手中加價收買,此事何如?”
這是之前朝中有御史打探到北地販茶之利的情形之後,曾經上奏朝廷時提到過的條陳,在民間雖少有人知,但這種奏疏想也知道是很可能存在過的。一時間,趙冠生等人登時面如土色,心裡誰都清楚,這比起眼下的先買茶引,後買茶去銷售,還要被剋扣得更多!
於是,衆人彼此對視了一眼,誰都沒吭聲。最終,還是趙冠生不無苦澀地說道:“然則我等此前一時貪念,巴蜀茶會又實在是巨頭衆多,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倘若各地市場均爲茶會壟斷,我們買了茶引之後的成本,足以高得讓我們沒法子……”
“如今天下種茶的人才有幾何?茶葉出產纔有多少?”杜士儀連問了這兩句之後,見趙冠生一時啞然,他便似笑非笑地伸出手,緩緩屈下了一指,“中原飲茶之風漸漸興盛,但如今最離不開茶葉的,第一,是奚族。”
嚐到了茶葉好處的奚族,這五年間的茶葉需求量何止一年比一年翻倍!
因此,說到這裡微微一頓,杜士儀又屈下了第二根手指頭,“其次,則是契丹。契丹和奚族時戰時和,對於奚族的情形瞭若指掌,所以,他們這幾年也同樣是用馬匹換購茶葉的大頭。”
“第三,是突厥人。奚族和契丹的變化,瞞不過突厥王庭,所以,毗伽可汗的謀臣暾欲谷,已經授意這位可汗向朝廷上書結好的時候,大量購入茶葉。僅僅今年,便有數萬斤。而第四,吐蕃人如今也已經在購入茶葉,身在高原的他們,更少不了此物。可以說,近年之內,飲茶的人會遠遠多過於現在,而茶葉的產量乃至於銷量,都將數倍於現在。”
一口氣說到這兒,杜士儀方纔打量着那幾個面色各異的茶商,輕輕吁了一口氣:“所以,你們還覺得成本太高無法承擔?倘若如今你們被擠出這個圈子,從今往後,縱使茶市再火爆,卻也和你們再無一絲一毫的關係!”
即便趙冠生對於杜士儀已經是發怵忌憚到了極點,但此刻聽着他這侃侃而談的分析,也不得不承認,這話說得很有道理。畢竟,這幾年茶行生意的突飛猛進已經證實了這一點。想到巴蜀茶會據說是杜士儀一手推行整合的,據說吐蕃的商路都是他開拓的,自己沒趕上那等好時候,如今又開罪了杜士儀,他咬了咬牙便欠身問道:“杜侍御,之前是我一時糊塗,今後該當如何,還請指點迷津!”
他起了個頭,其餘幾人頓時面面相覷。想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而且雅州進吐蕃本就有一條現成的路,唯一可慮的只是路上不好走。於是,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過後,先後有人出言附和請教。面對這樣的反應,知道自己之前拿住了他們的痛腳,這纔是此次能夠成功的關鍵,杜士儀自是不慌不忙拋出了自己的提議。
“巴蜀茶會你們既然擠不進去,雅州茶會卻並不是不能建的。合則力強,分則力弱,以雅州茶會之名和巴蜀茶會接洽,然後謀一席之地,別人自然會接納你們。而且,據有雅州這蜀中最好的產茶地,入吐蕃之道,別人也同樣要借重你們。”見趙冠生等人先是一驚,隨即大喜過望,杜士儀便搖了搖手指道,“但此前脫漏茶引,各位也需給我立時補齊!”
“這是自然,自然!”
趙冠生早先就做好了割肉賣血的打算,甚至杜士儀所求更多,他也認了,聽到只是要補齊之前所逃的茶引錢,他立刻如釋重負連連答應。而這一筆錢固然不算少,但對各家來說,也在可以承擔的範圍之內。
即便當杜士儀接下來和衆人一一敲定了雅州茶會的種種細節,隨即又明示,讓他們聯合起來捐資雅州都督府,修鐵索橋以供山民出行時,他們也一口答應了。只是,等到這一切說完,杜士儀招手把之前那個進屋後安靜得沒有一點存在感的侍童叫了過來的時候,他們才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這是陳季珍,我之前在成都令上,收了他爲弟子。”
什麼,這不是侍童?
趙冠生等人登時瞠目結舌,尤其是曾經悄悄塞給過陳寶兒錢或者其他東西的,一時臉色都漲得通紅。見他們這般表情,杜士儀便微微頷首,示意陳寶兒把之前筆錄的內容一一讀給衆人聽的時候,他立時看到,這些驚疑不定的商人看着陳寶兒那表情就彷彿看到了鬼一般。誰都沒想到,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少年郎,竟然幾乎把他們所言字字句句都記下來了!
“季珍是我的記室,雖非朝廷制令,但也是我的腹心之人。諸位今後若還要金錢開道,不妨更加小心謹慎一些。若是遇到一個喜歡搬弄是非的人,這吃虧可就不在小了。”
“是是是……”
等到這麼些商人狼狽告退下去,杜士儀便讓陳季珍把記錄的書卷拿來給自己,見他果然是記得凌亂潦草,剛剛能夠說得那般事無鉅細,更多靠的是記性,而非速記,他就若有所思地說道:“寶兒,你這記性也算是老天給你的最大財富。然則我從前讀過一篇隱世大賢的文章,名曰傷仲永。”
杜士儀將那篇王安石的名篇從頭至尾背了一遍,見陳寶兒果是悚然受教,他就頷首勉勵道:“戒之慎之,不要辜負了你這資質。日後每日晚間,你把這一日所聽所聞所想寫出來我看,也算是另一種磨練!”
“是,弟子遵命!”
杜士儀笑着衝這懂事的弟子點了點頭,心中卻不無趣味地想道,這算不算是老師佈置給學生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