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這事情卻是從來都沒對裴寧說過!
杜士儀心裡咯噔一下,正試圖解釋兩句,玉奴卻已經看到了他身後出來的那個青年。
對方看上去彷彿比杜士儀年長,五官輪廓分明,乍一看去分明是極其英挺俊朗,但那種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冷意,卻讓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尤其是當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她只覺得一種強烈的壓迫感撲面而來,可轉瞬間想到這興許就是陳寶兒剛剛說的那個從東都來的信使,她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膽子,不退反進了一步。
“沒錯,我跟着師傅學琵琶已經一年多了!”玉奴鼓起勇氣回答了這麼一句,可在那倏然轉厲的眼神注視下,她突然只覺得滿腔勇氣如同冰雪一般融化,最後還是努力攥緊了小拳頭,這才讓自己沒有後退,“郎君就是東都來的天使?”
裴寧這還是第一次見玉奴,什麼粉妝玉琢,什麼眉眼如畫,在他看來都是無謂的事,但小丫頭此前分明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面對自己的質問,卻突然如同炸了毛的小貓似的,奮起勇氣和他對視,從小到大就沒幾次體會過有趣這種感覺的他,竟破天荒地挑了挑嘴角。陳寶兒和玉奴對此倒沒覺得什麼,只覺得裴寧這一笑,周身那股寒氣看上去彷彿就消解了不少,而杜士儀卻少有見他對生人這般溫和,此刻簡直以爲自己眼花了。
“不錯,我就是東都來的信使。”裴寧隨口接了一句,面上的笑容須臾就斂去了,眼睛卻是看着杜士儀,“十九郎,她真的是你的弟子?”
“三師兄,我是教了她一年多的琵琶,這一聲師傅卻也本該是應當的。”玉奴人也來了話也說了,剛剛還在裴寧面前如此硬撐,杜士儀暗歎一聲,便輕輕牽起了小丫頭的手,“她阿爺就是雅州司馬楊玄琰,要說這一任命本來就是我竭力促成的,如今她小小年紀不得父親在身邊,又聽說我也要走,故而方纔露出瞭如此留戀之態。”
說到這裡,他便低頭看着似懂非懂的玉奴說道:“玉奴,這是師傅的三師兄,當年我學琵琶,就是三師兄奉盧師之命教給我的,所以,論理在琵琶樂理之道,這算是你的師祖了,不可無禮。”
“啊……”
玉奴頓時瞠目結舌。下一刻,她便連忙襝衽施禮道:“是玉奴失禮了……我只是不想……不想……”
裴寧差點被杜士儀這煞有介事的介紹給氣樂了,可杜士儀話都說出去了,他只能狠狠瞪了這傢伙一眼,繼而就打斷了玉奴的話:“你跟着你師傅都學了些什麼?”
“學了識譜,學了調絃,還學了很多曲子……”
彷彿是生怕裴寧質疑不承認,玉奴幾乎掰着手指頭把自己這些年學過的曲子從頭到尾數了一遍,足足二十餘曲。別說她如今尚不過七歲,就是比她更大一些的,也很少能夠學得這般之快,裴寧自己就是學着裴家琵琶長大的,最初有些不信,待見杜士儀面露自得之色,他不禁眉頭一挑。
杜士儀在外官任上不過兩年不到,撿到一個心性資質品行全都稱得上優秀的弟子不算,竟然連音律琵琶也能找到這般良才美質?
“十九郎,你還真是機緣獨到!”
聽到裴寧的這麼一句話,杜士儀知道玉奴的真情流露和資質稟賦已經打動了自己這位苛刻的三師兄,一時間如釋重負。然而,他更知道三師兄爲人公私分明,此刻他只能輕輕吸了一口氣蹲下身來,斟酌了一下語句後,便對玉奴說道:“玉奴,師傅的任命也纔剛下來,是否立刻遠行卻還是沒準的事,所以你現在就哭還來得太早了。師傅還兼任着益州兩稅使,哪裡會輕易就離開成都再不回來?倒是你應該高興纔是,我近來說不定就要去雅州巡視,屆時還能帶着你去探視你阿爺。”
七歲的小丫頭畢竟沒辦法識破成年人那些善意的謊言,玉奴就被杜士儀這一句句話說得呼吸急促兩眼放光,最終輕輕點了點頭,放開了死死攥着杜士儀的手。她使勁又揉了揉通紅的眼睛,屈了屈膝說道:“是玉奴不該聽了三姊提到這事就匆匆趕過來,玉奴向師傅和師伯賠禮。不過……”
她突然對着杜士儀伸出了小手指,認認真真地說:“師傅,拉鉤?要是師傅騙我,我就去告訴師孃!”
拉鉤這種事,杜士儀即便知道這只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的遊戲,但也並不怎麼排斥。可是,玉奴在這種要緊關頭突然一嗓子捅出了師孃這兩個字,他幾乎是在頃刻之間感覺到了後背上那兩道猶如實質的目光,頓時暗自叫苦。此時此刻,他只能硬着頭皮勾着她的小指做出承諾,直到陳寶兒行過禮後把玉奴送了出去,他才轉身過來面對着裴寧那審視的眼神。
“三師兄……”
“小師弟,你這隱瞞的功夫,實在是爐火純青!”儘管如今盧鴻的入室弟子早已又添了好些,但在裴寧心目中,總是把杜士儀視作爲小師弟,此刻又自然而然流露出了舊日稱呼。
無奈之下,杜士儀只能把裴寧先請回了書齋,又再次關上了門,隨即就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三師兄,我也不是故意的……再說你不也是年過三旬卻尚未談婚論嫁。”
“我和你不同。”
裴寧這一次卻沒有岔開話題,搖了搖頭後便淡淡地說道:“我生下未久,阿孃就去世了,阿爺之後又續娶了妻室,而我生來冷性,曾有相士說我命中克親,因爲阿爺和盧師有舊,故而我幼齡便到盧師草堂求學。時過境遷,阿爺和我繼母雙雙過世,原本少有人記得此條,但那時候阿兄做主爲我定下了未婚妻之後,正當錦瑟華年的她卻也未幾撒手而歸,自然不免又有人說起舊事。我本就不在乎婚姻之事,就是仕途,若非大師兄一再勸誡,我也不會去勉力一試,如今能拖幾年就拖幾年,等到不能再作他想,我就回山助盧師傳道授業解惑,所以,我自然和你不同。”
杜士儀這才知道,相比自己瞎掰的所謂命中克貴妻,裴寧纔是真真正正受那些相術占卜之言牽累至深。一想到裴寧從小是如何養成的這般冷性,他正要開口說什麼,卻被對方一口堵了回去。
“若你要我去求司馬宗主向人闢謠,那就不必了。司馬宗主雖很少批命佔相,早年間來往嵩山,卻曾經爲我卜過一卦,道是絕情冷性,不宜後嗣。”裴寧莞爾一笑,卻是顯得猶如漢白玉一般的臉上生動了一些,“不但是我,大師兄也得了如此批語。所以,當初大師兄送我出山時曾經對我戲言過,什麼時候被人揪着我不娶妻不放,我什麼時候就回山陪着盧師隱居。想必到了那時候,小師弟你也能夠獨當一面了。”
司馬承禎……竟然真的頗精命理玄學?
杜士儀只覺得心裡五味雜陳,又是感動於裴寧盧望之這些師兄的期望和苦心,又是感激司馬承禎一直以來對他的提攜和照拂,甚至連那種鬼話都幫忙圓謊,一時間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許久,他方纔低聲說道:“三師兄既是如此推心置腹,我也不敢再隱瞞。其實,當年我請司馬宗主替我放出克貴妻之語,不止是爲了回絕聖人以我尚主之意,權貴公卿以我爲婿之心,其實也是因爲我早有意中人。”
“真是如此?”見杜士儀點了點頭,裴寧不禁輕哼了一聲,“當初大師兄就這麼猜,我卻覺得你不至於如此輕率。兼且此後數年你不曾談婚論嫁,我還以爲只是大師兄胡亂猜度,沒想到竟然是真的!究竟是何家女子,你不能光明正大立時迎娶回門?”
杜士儀本待要直說,可話到嘴邊,想到裴寧如今人也在成都了,他就索性說道:“她眼下就在成都,三師兄可想去見一見她?”
裴寧剛剛就在心裡把杜士儀可能認識的女子全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但一時半會卻還有些疑惑他的意中人究竟是誰。此時此刻杜士儀既然開了口,他就想都不想地點點頭道:“好,你帶路。”
即便是裴寧這等不管閒事,更不會在背後說人閒話的性子,當隨着杜士儀來到那別有洞天的玉真觀時,也不禁暗自腹誹了一聲金屋藏嬌。然而,當他看到一個侍婢引了一個身穿紅衫的麗人款款上前時,他就一下子愣住了。
王容在兩京時,最初幫父親王元寶打理過不少生意往來,但見的往往是頂尖人物,而後入金仙觀爲女冠,更隨同金仙公主進出宮闈,但金仙公主鮮少和那些貴婦交際往來,所以等閒人等並未見過她,如裴寧便是今日才與其第一次見面。乍一照面,他就知道這絕非小門小戶的女郎,而要說是那些頂尖官宦之家出來的大家閨秀,卻又沒有那種卓越家世薰陶出來的凌人氣勢,第一印象中,更多的是溫和嫺雅。
然而,等到王容開口自報家門,他就知道那溫和嫺雅四個字,決計和這位女郎搭不上邊。
“見過裴郎君,妾身王容,家父長安王元寶。”
裴寧立時斜睨了杜士儀一眼。好你個杜十九,躲在成都逍遙,美人弟子環繞,這都是什麼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