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水,清風蘊寒,論理這種大晚上絕不是坐在猶帶着冷意的室外喝酒談天的地方。然而,盧望之非要如此,杜士儀只好捨命陪君子。大約是因爲出外,盧望之比在山中草堂時那隨性不羈的裝扮要正經了許多,可這禁不住他一邊往嘴裡灌酒,一邊拉扯着衣襟,不一會兒,他便已經半敞着領口,面上也露出了輕鬆寫意的笑容。
“來,預祝你此番制舉再奪鰲頭!”
“大師兄……”
杜士儀無可奈何接過了盧望之送來的那碗酒,已經被灌得半醉的他卻只是象徵性地沾脣喝了一口,隨即就立刻放下了。果然,下午到了之後就一直打哈哈打太極打馬虎眼,就是不和他說實話的盧望之,這會兒在用袖子一抹嘴,隨即又大大打了個呵欠之後,便笑呵呵地說道:“若關中柳氏和上黨苗氏一樣,至少知道遵循一定的正道,差不多堂堂正正地和你較量較量,那也就罷了,可他們既然喜歡歪門邪道,那就不妨看誰碰得起誰!”
“大師兄,說重點!”杜士儀簡直要被盧望之這繞圈子的本事給繞暈了,不得不心急火燎地催促了一句。
“很簡單,司馬宗主那裡,我親自去求了他。幸好我看到你那封信之後,覺得你此番回京,可能會讓聖人動心尚主,所以那會兒便以此懇求,尚主之事,勳戚求之不得,然世族畏之如虎,他怎會不知,自然一口答應了。不但如此,就連司馬宗主形影不離的司馬黑雲那兒,我都教了一套說辭。但使陛下稍生疑心,柳氏在宮中又本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自然會倒黴,相較正面和她相抗要划算得多!聖人正誠心相請司馬宗主之際,豈能容下旁人外心?至於柳齊物那兒,有你三師兄去設法。所以,你只管專心應對那位卯足了勁打算和你正面一拼的苗家郎君纔是。”
“苗家郎君?是苗含液?”杜士儀分明記得苗晉卿已經制舉擢第,此刻見盧望之微微頷首,果是苗含液,他不禁苦笑了一聲,“我記得上次見老叔公時,還提到他那父親深得張相國器重,官居中書舍人,他也因張相國愛屋及烏,過了書判拔萃科後,立時擢授秘書省校書郎,他怎麼非得和我較勁。”
“也許這就叫做命中註定的對手?”盧望之笑眯眯地展顏一笑,隨即就搖搖晃晃站起身來,伸出手來在杜士儀肩頭按了一按。
“草堂弟子雖多,但如今之世,寒門子弟若要出人頭地,非得逢天翻地覆的大機緣,值此太平盛世,能夠護佑盧師山中草堂安寧,能夠幫得上那些真正一心向學師弟們的,眼下便只能靠你和三師弟了。三師弟爲人縝密,但畢竟性子太冷峻了些,不及你長袖善舞,所以只能從旁輔助。至於小師弟,他固然天賦勤奮俱佳,可畢竟還要再等十年。崔十一就不用說了,那是個得有人督促的!我這性子在官場是一天都呆不下,只能給你們拾遺補缺打打雜,明天就回山了,免得三師弟不在,二師弟他們背後罵我只知道偷懶!望嶽寄附鋪那邊,三師弟會看着,有什麼消息他會立刻送給你,免得你這邊人多眼雜。”
杜士儀見盧望之說完便笑着大步離去,想到在嵩山與崔儉玄一起和這位大師兄共處一室的日子彷彿就在昨日,他不禁發呆了好一會兒,最終方纔惘然若失地搖了搖頭。盧望之看似懶散隨意,實則心如明鏡,天賦才華皆是萬中無一,可這樣的人,卻和恩師盧鴻一樣,矢志不願出仕!
盧望之來得意外,去得突然,當杜士儀次日一大清早在宿醉的頭痛中醒來時,得到的卻是這位大師兄已經從馬廄中拉出了坐騎預備立時回嵩山的消息。等他什麼都來不及批了件衣服就匆匆追出去的時候,卻只見盧望之騎在馬上出了大門時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的情形。
接下來的日子便過得平靜多了。司馬承禎仍是留在宮中集賢殿校訂《道德經》,天子不時召去相陪談玄論道,這些都是杜思溫告訴他的。而杜思溫同樣笑眯眯對他說的是,他辭以尚主的理由,李隆基只告訴了高力士和柳婕妤,再加上那一日的起居舍人三個。高力士和那起居舍人都深得天子信賴,柳婕妤卻終於扛不住質詢,以及武惠妃特意找出來的人證,不得已哭訴自以爲是他爲了拒絕尚公主而瞎編的克貴妻流言,結果被李隆基疾言厲色好一頓訓斥,總算是看在她爲了長女的份上暫時沒有追究,卻許久都沒有踏入她的宮門,就連素來待她還算“親切”的王皇后,也沒多說一個字。
“所以,就如同早先誰都知道王毛仲和你有仇一樣,如今誰都知道柳家和你不對付。要是他們再敢明目張膽來這樣的幺蛾子,那就等着倒黴吧!你回去好好備考,五月制舉可是直接上含元殿!”
大約是因爲此次制舉所開的兩科並不是那般輕易,應考資格認定也是相當嚴苛。杜士儀因此行北地建下奇功,這才得以應試,至於與他同年登第的前進士們,就只有已經授官的苗含液,因爲張嘉貞這位當朝中書令的舉薦獲得了應試知合孫吳科的資格。而與此同時,再次閉門讀書的杜士儀,卻在樊川老宅又迎來了另外一個客人。
“杜十九,怎麼,不過相別大半年,這就不認得我了?”
“別人都不認識,也不會不認識你王六!”
杜士儀大步上前緊緊抱住了王翰的雙臂,突然有些訝異,鬆開手又拍了拍那上臂結實的肌肉,不禁有些咂舌:“你這大半年是去獵熊還是去搏虎了?”
“書到用時方恨少,武到用時方嫌弱,上一次險些被鐵勒人一刀砍了,我回到幷州,自然是苦練了一番騎射。”王翰瀟灑地一攤手接過了身側從人遞來的一把大弓,輕輕鬆鬆彎弓如滿月,這才緩緩放鬆勁讓其復回原位,隨即深深嘆氣道,“只不過,我本來想考知合孫吳,可以運籌千里科,結果張使君死活不讓,結果我剛到京城,便聽說你居然報的是制舉知合孫吳科,又不能和你好好較量較量,真是可惜!對了,好消息,那毗伽可汗上表求和了……”
這王維也好,王翰也好,一個個聽說不和自己同科,都這般遺憾算是怎麼一回事?還有那死活和自己卯上了的苗含液也是!
杜士儀一面聽王翰說,不禁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正要將王翰請到屋中坐的時候,突然就聽到外間傳來了王縉的大嗓門:“杜十九郎,快出來,我和阿兄找你喝酒來了!天大的好消息,阿兄已經授官了!”
這還真的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今天姓王的人竟一個個都來了!
王翰見杜士儀對自己打了個招呼之後一陣風似的跑出了門,不一會兒就迎了一對年輕人進來。年長些的一身白衫丰神俊朗,卻有一股沉穩的逸氣,年輕些的那個則是笑意盈盈跳脫得很,一路走一路和杜士儀說着話。
“我真沒想到,阿兄居然能關試一過沒多久便釋褐授官,而且竟是太樂丞!據說阿兄音律之名譽滿京華,傳到了聖人耳中,這才因而授此職。我起初還覺得太樂丞之職並非清流,不太合適,結果阿兄對我說,這太樂丞雖說國朝之處並非清官,然則自從初唐王績任職之後,便亦是躋身清列。再說,阿兄對宮中太樂署中所藏樂譜和樂舞都深感興趣,我看他那麼高興,也就無話可說了……”
乍一見到這一對兄弟,王翰心中就已經有些猜測,此刻再聽到這些話,他哪裡還不知道他們是誰,一時饒有興致地捋着下頜鬍鬚。到底還是王維矜持些,發現院子裡還有別人,立刻咳嗽一聲打斷了洋洋得意的王縉,旋即訝然問道:“杜十九郎,你今天有客人?”
“有客從遠方幷州來,同姓豈非一家人。”杜士儀笑着先介紹年長的王翰道,“這便是太原王翰王子羽。”
“便是那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的王翰王子羽?”王縉立時忘了剛剛的尷尬,瞪大眼睛打量片刻便慌忙躬身施力道,“真是有幸得見王郎君!”
見王維亦是要拱手相見,王翰便大大咧咧地說道:“叫什麼王郎君,杜十九如今叫我一聲王六,你們若一定要矜持,便叫我一聲子羽兄,若是隨便不在乎禮數的,就也隨他一塊叫我一聲王六!對了,你便是今年狀頭王十三維?甫一及第便釋褐授太樂丞,果然了得,今天既來,讓杜十九搬出窖藏好酒咱們痛痛快快喝一頓一賀如何?”
王翰這自來熟的做派頓時讓王縉大生知己之感,立刻大聲叫好。王維看見王翰竟一把拽着自己的弟弟叫了隨從去找酒窖去了,他不禁納罕地拿眼睛去看杜士儀,卻只見人衝着自己無可奈何一攤手:“好教王兄得知,當年我在太原城中邂逅王六時,他就是喝得醉醺醺從馬背上掉了下來跌破了頭,還是我送他回家。他嗜酒如命,今天我們老友重逢,再加上你又人逢喜事精神爽,能碰到這麼兩個痛痛快快一醉方休的理由,他又怎會放過喝雙倍的酒慶祝?所以,他對王兄和十五郎的來訪,應該說比我更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