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裡,儘管當時杜士儀囑咐杜十三孃的時候,玉真公主就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可這會兒仍不禁暗自嘉許。杜士儀也只能對杜十三娘說一個大概意思,臨場應變還得看小丫頭自己,這番話說得好!
誅除韋氏,擁父登基,這可不是當今天子最得意,也是最爲臣民擁戴的功業?
果然,李隆基在片刻的訝異過後,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待到笑聲止了,他方纔若有所思地說道:“兄妹相承,倒是好膽色。那朕再問你,這曲譜和琵琶既是你兄長之物,緣何卻進了宮來?”
儘管脊背挺得筆直,但剛剛天子那突如其來的笑聲,還是把杜十三娘驚得不輕。此刻面對這個最關鍵的問題,她輕輕一咬嘴脣,隨即便屈膝跪了下來:“琵琶本奇珍,然則本屬東都張參軍之物;曲譜亦難得,卻是天台山司馬宗主手製。今日不過借花獻佛,呈現陛下。只可惜臣女技藝粗陋,未得其中精髓萬分之一,有辱聖人清聽。”
“就只是如此?”
“臣女兄長請得貴主攜臣女入宮敬獻琵琶和曲譜,只求聖人寬宥尚拘於京兆府廨的崔氏從者五人!他們雖則不是戰場勇士,卻也是忠勇義士,此次人人身上帶傷,身爲苦主卻在京兆府廨連遭訊問,恐怕難能支撐下來!臣女兄長已經往見京兆府源大尹,因求與他們五人同臨訊問!”
倘若沒有杜十三娘前頭的話,李隆基自然免不了覺得小題大做。然而,他自己在人前最推崇孝悌舊情,杜士儀撇下府試回洛陽,這便是一等一的重情義了;而崔氏那數名從者,倘若真的是當年崔諤之隨自己誅韋氏時所用的人,那意義就不同了。即便這些都是崔氏家奴,可終究亦爲昔日有功之人!
高力士早就把梨園子弟全都遣退了下去,此刻見李隆基面露沉吟之色,他這才悄悄上了高臺,隨即便在天子身後一步許站定,輕聲說道:“大家,城外那座被縱火燒了的廢棄土地廟還在,林中廝殺痕跡也還清清楚楚,這樁案子哪有什麼好訊問的?難不成杜十九郎心急火燎從洛陽趕回長安應京兆府試,還有閒工夫誣賴別人不成?”
儘管高力士只是輕飄飄兩句話,但玉真公主敏銳地聽出了其中的幫腔之意。想起自己進宮找到高力士之後,這位御前第一得用的內侍只是猶豫片刻便一口答應安排,如今又再次不動聲色幫了一把,答應杜士儀走這一趟之前,就已經料到這種情形的她頓時微微一笑,當即也添了一句話。
“京兆府源翁本就身體不好,前些天更是病了,如今這些事情,應是京兆府的司法參軍事接手。”
李隆基又沒有老糊塗,此刻眉頭一挑,便直截了當地問道:“莫非是杜十九郎一行擒得的兇徒,身份有什麼干礙?”
話題終於轉到這個最關鍵的點子上,已經再沒有杜十三娘插嘴的餘地了,更何況她根本就不知情。而面對這種四下無人的最好場所,高力士若無其事地掃了玉真公主一眼,這才笑眯眯地說道:“何妨……讓楊思勖去一趟京兆府問問?”
紫蘭殿內寢中,武惠妃看着那送到自己面前的襁褓,見襁褓中的兒子雙目緊閉睡得極熟,她不禁呆呆出起了神。直到一旁有心腹侍婢上得前來輕輕喚了一聲,她纔打了個激靈。而那侍婢覷着武惠妃臉色,打了個手勢讓乳媼把襁褓抱下去,這才低聲說道:“十五皇子又發起了燒。”
武惠妃入宮之後便深得恩寵,這些年已經生了三子一女,然而一子一女都已經夭折,如今身前除了纔剛出生的十八皇子李清,便是還不到兩歲的十五皇子李敏。然則就是這個好容易養到兩歲的孩子,長得固然漂亮,可始終一個風吹草動便生病,讓她擔足了心。
“她已經貴爲皇后了,爲何就是不肯放過我!”武惠妃神經質地抓緊了手中那塊帕子,聲音竟是變得無比怨毒,“她不過是死了父親,可我呢?阿爺早早就丟下我和阿孃去了,我入宮之後,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如今就連敏兒都是那樣病懨懨的!她還要趕盡殺絕,竟然使出那樣卑鄙無恥的伎倆!三郎呢?難道三郎在這等時候,還要顧忌她這個皇后的面子呆在含涼殿,連尚在襁褓的幼子都顧不上了?”
“大家去過含涼殿,但不一會兒就氣沖沖地出來,沿着太液池北行。原以爲必定是到紫蘭殿,誰知道半道上折去了梨園。”
“梨園?”儘管尚在坐蓐之中,但那個朱雀大道上一死了之鬧出大事的瘋子,卻早已讓武惠妃丟開了靜心安養的打算,這會兒立時坐直了身子,目光微寒地盯着那侍婢瑤光問道,“三郎這大晚上去梨園幹什麼?”
“是玉真貴主攜了人在梨園見駕。”瑤光是武惠妃從家中帶來的人,平素最受信賴,此刻跪於坐榻前附到武惠妃耳邊,低聲言說道,“雖大家遣退別人,打聽不到究竟所言爲何,但據言此前於朱雀大街事後一日抵京赴京兆府試的杜十九郎,今日提早交卷一出試場,就去見了玉真貴主。奴婢猜測有些無稽,但杜十九郎正好因爲朱雀大街之事而被擋在城外,而劫殺他的人就偏偏趕在這一夜動手,會不會兩樁事情有所關聯?”
“嗯?”
武惠妃只關注前一樁指斥自己爲禍國妖孽的事,對於後一樁卻只是聽過就罷了,此刻忙令瑤光詳細再說始末。待到聽完,她仔仔細細斟酌了好一會兒,最終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確實太巧了。皇后不是非但不承認與她有關,還一口咬定此事不是天意民心,就是我的苦肉計麼?既如此,那就趁此把事情查一個水落石出,看是她光明磊落,還是我清清白白!你立時命人遞信去楚國公府,楚國公和京兆尹源乾曜可是頗有交情,此事他必能助我!那個瘋子死了,可杜十九郎可是拿到了那麼多活口在獄中!”
這等大事絕不能留下有自己筆跡的字據,瑤光自然心知肚明,點點頭後便去了。這時候,武惠妃方纔眯起了眼睛,隨即看着這些天來一直沒有保養過的修長指甲。武氏的輝煌已經如同昨日黃花,不但不能給她帶來尊榮,反而會給她帶來無盡的危險,但終究還是給了她寶貴的啓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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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兮福之所倚,此事是好機會!王皇后就算昔日有功,可如今已經是昨日黃花了!
而含涼殿中,卻不像紫蘭殿中雖氣氛緊張,卻終究井井有條,此刻已是一片狼藉。倘若不是兩個侍婢死死阻攔,王皇后幾乎就能把看到的東西全都砸爛。直到完全都沒力氣了,她方纔斜倚在牀上,眼睛乾澀,淚水卻早已經哭幹了。
父親過世,身爲天子的丈夫李隆基不但因宋璟等人之言,駁了她和兄長王守一提出的照先前昭成皇后之父例修造墳塋,而且就在喪後一個月,直接將武婕妤越過九嬪那一級,直接晉封爲惠妃!她攔不住這一條,只能死死摁住了同時將柳婕妤晉封九嬪,可轉瞬間就又來了三日前那一出!她盼望李隆基能夠就此明白武氏一族在天下臣民當中深受忌諱,可誰知道丈夫非但沒有回心轉意,而且竟然疑心是她從中弄鬼!
早在妹夫長孫昕當年被活活杖斃的時候,她就應該知道,如今的枕邊人早就不是當年願意和她商量大事的臨淄王!
“皇后,大家駕臨梨園,見了玉真貴主和隨行侍婢!”
“唔?”王皇后無精打采地挑了挑眉,待到那中年宮人附耳很是說了一通話,她方纔輕咦一聲,沉吟良久方纔冷笑道,“原來還有如此關節。好,很好!既然有這樣的破綻,那若是不抓住,豈不是可惜了?立時給我捎信給王守一,讓他給我去京兆府見源乾曜,想讓我背黑鍋,沒那麼容易!”
當含笑送了玉真公主和杜十三娘一行人出宮之際,高力士想着自己舉薦了楊思勖,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王皇后也好,武惠妃也罷,在後宮明爭暗鬥固然不出奇,可鬧出朱雀大街上那一出,就着實太匪夷所思了!繳獲兇器中偏偏有一把刻着羽林字樣的弓,北門禁軍便脫不了干係,而王毛仲這個雖無檢校北門之職,卻和北門禁軍過從甚密的人,總會被挖出來,否則楊思勖豈不是浪得虛名?
那個叫杜士儀的年輕後生,還真是老天送給他的福星!王毛仲不把他們這些中官高品放在眼裡,甚至動輒羞辱,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可天子眷顧,他們只能硬生生忍着。這一次卻可藉着皇后和武惠妃的怒火窮追到底,這還真的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將軍,含涼殿和紫蘭殿,分別有人送消息出宮了。”
“知道了,這事到此爲止,可明白?”
見那小黃門連番點頭後低眉順眼地退下,看着徐徐關閉的宮門,高力士嘿然一笑,口中喃喃自語道:“就憑此番風雲變幻,足可值十個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