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仙芝見杜廣元滿臉緊張,當即吩咐牙兵把信送上來。見小小兩個銅筒上,一則是字付吾子廣元,一則是敬拜磧西節度使高帥足下,他便信手將給杜廣元的那個丟了過去,自己則是開啓了杜士儀給自己的銅筒。取出來的薄薄兩張信箋上,他只一掃,就發現杜士儀一則是感謝他對長子的提攜和信賴,二則是委婉告知如今漠北局勢有變,他將立刻回師安北牙帳城,今後恐怕沒有信能夠帶給杜廣元,三則是敬祝他征伐石國能夠旗開得勝。
末了,杜士儀方纔提到了如今大食國中,因爲呼羅珊都督府的奴隸起義,舉國動亂,如果要收復曾經被呼羅珊都督府控制的蔥嶺以西諸國,這是最好的機會。
讀到這裡,高仙芝登時神采飛揚,欣然笑道:“果然知我者,皆杜氏君子也也!”
早年杜黯之對他甚厚,如今杜士儀又點出了他的圖謀,到底都是杜家人!
杜廣元正皺着眉頭消化父親在信上對自己講述的那些大食戰術,以及大食國內此次暴動的前因後果,聽到高仙芝這一聲讚歎,他不禁立刻擡起了頭。此時此刻,就只見高仙芝面色激奮,紅潮盡顯,神采間洋溢着自信的光輝。高仙芝對於杜家人的好感以及尊重,由來已久,這次高仙芝正位節度使進京之後回到龜茲鎮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北庭節度使李佺連番去信,死活把杜黯之給要了回來,隨即又署其節度判官,此次出兵又賦予其兵權和支度營田大權。
可正因爲這些,杜廣元不得不對父親的犀利眼光以及未雨綢繆歎爲觀止。
杜士儀對於時勢的判斷和自己一模一樣,高仙芝振奮之餘,也很大方地讓杜廣元看了其父給自己的信。見杜廣元猶豫片刻,也把家書雙手呈遞給了自己,他接過來一掃,見其中那些關於大食國內的信息,既有自己已經知道的大食戰術,也有自己完全不了然的王國內鬥,高仙芝不禁大爲驚異。
信上不但直指如今的大食,也就是服色尚白的白衣大食,倭馬亞王朝正在遭受空前的動亂,而且對於中原人不太瞭然的大食哈里發制度做了相應的總結,把倭馬亞王朝這一脈的王統,以及如今在呼羅珊都督府率奴隸起義的阿布?穆斯里姆背後的勢力,全都做了相應的剖析。乃至於大食靠着宗教來鼓舞軍隊士氣,靠豐厚的賞格來靠將士不畏死,甚至提到了大食對於西域諸國的宗教入侵和高壓,最後方纔指出了安西大都護府最大的問題。
那就是兵員不夠!每逢出兵,安西大都護府全都需要從西域諸國徵發相應的兵員,萬一這些兵員因爲大食的不斷滲透而倒戈,那就是最大的危險。
如今阿布?穆斯里姆(並波悉林)率五百人從呼羅珊都督府開始掀起的這一場暴動,乃是阿拔斯家族策動的。一旦正式結束,此人將會成爲新的呼羅珊總督,則是後話了。
因此,高仙芝重新捲起信箋,和杜廣元又互換了回來,這才沉聲說道:“你父親還真是目光長遠。當年征伐突騎施時,大唐還有拔汗那以及石國史國相助,可現在的結果是,出身契苾氏的拔汗那前王娶了我大唐義和公主,一直對大唐忠心耿耿。史國雖然一心向我大唐,可舉國上下兵員不到兩千!而昔日忠心耿耿的石國,卻因爲在大食東侵的時候,我大唐沒能及時出兵援助,王位已經不再屬於攝舍提部的伊捺吐屯,而是出自車鼻施部的車鼻施特勤。”
杜廣元也曾經看到過安西大都護府內,石國當年的國王,也就是如今的副王伊捺吐屯懇求大唐討伐大食的奏本抄本。其言辭之卑微懇切,實在是讓人動容。可因爲那時候大唐安西都護府正由田仁琬執掌,出身文人的田仁琬認爲不用爲了遠在數千裡之外的石國而徵發重兵,甚至對天子也多有勸諫。於是,在大食的攻勢之下,伊捺吐屯不得不屈膝投降,而石國王位也落入了有大食支持的車鼻施部手中。
“如果在現在大食國中多事的時候,尚且不能重新恢復石國昔日的王統,讓心向我大唐的副王伊捺吐屯重登王位,蔥嶺以西便不再屬於大唐了!萬一其再圖西進,後果更不堪預料。”
高仙芝說到這裡,口氣卻並不強硬,而是有幾分無奈。因爲杜士儀給杜廣元的信上,點出了他最最拙荊見肘的一點,那就是沒兵!安西和北庭是大唐除了劍南道以及嶺南五府經略使之外,最最尷尬的一個地區。因爲這裡聚居的漢人遠遠少於其他各族人,故而所轄兵員是最少的。而且每次打仗,往往需要遠行,那麼就要留下足夠的人鎮守。就比如攻打小勃律的時候,出自安西大都護府的直轄兵馬,甚至還不到五千人,其餘都是從疏勒等地徵調的。
這一次遠征石國,他也同樣需要徵調疏勒于闐等各鎮兵馬,這些兵馬的忠誠性還不成問題,可如果他從葛邏祿右廂之類的屬國徵調,就很可能要小心杜士儀所說的那種結果。
“大帥,大帥?”
杜廣元見高仙芝突然走神,不禁開口叫了一聲。下一刻,他就看到高仙芝突然手握成拳,猛地砸在了石國領土上的恆邏斯城。
“要打石國,必先取恆邏斯。想當初,突騎施黑姓的蘇祿可汗雖說老來昏聵,自有取死之道,可他在的時候,大食東侵勢頭便有其擋在前頭,如今突騎施式微,葛邏祿右廂崛起。突騎施黃姓如今佔據了碎葉,黑姓本居於恆邏斯,可因爲實力衰微,就連恆邏斯也被石國所佔。”說到這裡,高仙芝突然轉頭看着杜廣元道,“此次出征石國,李嗣業已自請爲先鋒,我本打算讓你從我中軍,今日得你父親這封信,我再問你一句,你願副李嗣業爲先鋒否?”
“願從李將軍攻堅!”
見杜廣元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下來,高仙芝大感滿意:“好,你立時回去準備吧!”
等到杜廣元深深行禮後轉身離去,高仙芝想起北庭那邊的人才濟濟,不禁嘆了一口氣。他把杜黯之要來,是兩人有過共事的情分,而且當初還有杜黯之贈田之舉,以其爲節度判官,能夠壓服一下安西大都護府中當初曾經反對過他,而後又被他大度收服的那些文官勢力。而要說武將,他麾下看似不缺,如李嗣業等等便是勇猛非常,可總缺一個能文能武,換言之就是猶如轡頭,能夠套住人的!
當高仙芝正在哀嘆,自己麾下不缺勇猛大將,也不缺事務性人才,卻唯獨少個副手的時候,北庭節度使府中,濟濟一堂的文武正在大嚼烤肉。就在昨天,最近精力越來越不夠的李佺剛剛上呈了請求告老的奏疏,舉薦段廣真代替自己爲節度使,按照他的本心,朝中如今沒了李林甫,卻換成楊國忠這樣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小人當道,還不如文武聯名上書,省得朝廷派個根本不通西域局勢的人過來。總算是王翰等人擺事實講道理,將這位年紀大了犯執拗的老人勸住了,只好獨個上書。
只不過,這會兒一說到漠北局勢,李佺就又開始發牛脾氣了,先是對死了的李林甫破口大罵,緊跟着罵楊國忠禍國殃民,再接着朝中一個個有名有號的被挨個點名,甚至當帶着幾分醉意時,李佺連李隆基都抱怨了幾句。對於出身宗室的他來說,這已經是大不敬的極限了。好在有份湊熱鬧的衆人無不是親信,事後親兵親自扶了李佺進屋去休息時,段廣真則是親自再次鄭重警告。
“如有將李大帥醉酒之言給傳出去的,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老主帥罵過了朝中的君臣,衆人不知不覺又把話題轉到了河隴。說到安思順被召入京爲兵部尚書,哥舒翰則節度兩鎮,作爲王忠嗣半個弟子的段秀實不知不覺沉默了下來。至於出身山寨,沒遺傳到祖上的世家風範,反而遺傳了祖父暴躁脾氣的王芳烈,則是說話更直接了:“王大帥此前英名被污,楊國忠也有份,哥舒翰既然正好得陛下眼緣,不知道保王大帥復出嗎?他竟然心安理得接了兩鎮節度使。須不知如果不是王大帥,他怎麼奪下的石堡城?”
這話就有些誅心了。但哥舒翰固然是勇將,可在場衆人沒有一個和他有交情的,就連王翰也帶着酒意冷笑了一聲道:“哥舒翰一大把年紀了,這才終於熬出頭,怎會真的拼着全副身家不要,去保王大帥復出?王大帥復出,他這個河西隴右節度使退位讓賢嗎?沒見南霽雲跟着王大帥鞍前馬後這麼久,現如今又被高高供了起來,說是河西都知兵馬使,可從前在隴右的兵馬全都給別人領了!可憐霽雲都快四十了,少年成名,卻蹉跎多年!”
哥舒翰也許未必真的是要對南霽雲明升暗降,但潛意識中,也許他對於比自己年輕,遠比自己成名更早的南霽雲,確實有幾分說不出的忌憚,而且當初王忠嗣對其的信任更在他和安思順之上,如王翰這樣知道王忠嗣對南霽雲有半師之分的人,都很清楚其中奧妙。
於是,見衆人紛紛替南霽雲惋惜,王翰突然丟下酒盞起身,而後開口說道:“如今杜大帥在漠北被絆住了不能脫身,我有個好主意助霽雲脫困,只不過對他來說,也許只怕要心灰意冷一陣子。”
儘管在場這麼多人,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曾經和南霽雲有交情,但誰都敬服那是個真男兒。彼此對視了一眼,一時竟是齊齊請王翰快說。
見這光景,王翰頓時拿起酒壺打開蓋子,直接就這麼痛飲一大口,這才帶着醉意說道:“如霽雲那樣死心眼的人,要想讓他放棄紮根了十幾年的河隴,只有一條路。讓哥舒翰趕他走!明日我便攛掇李大帥,修書一封前往河東,請其出兵援沙州,想必高判官會幫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