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公孫大娘並不是第一次來洛陽,三年甚至更多年前,在場不少賓客都曾經目睹過她那精彩絕倫的劍器渾脫。這其中,張旭當初在河南鄴縣時,更是公孫大娘連演三場,他連看三場,一時靈感大發,一手草書得以大成。可即便是他,面對今日公孫大娘及其弟子那一曲一曲彷彿精彩不斷的劍舞,他已經不知道用大拇指在身前的地面上劃了多少次,半截手指黑乎乎的沾滿了塵土,甚至還有擦破的痕跡,他卻絲毫沒有察覺。
一曲《塞下曲》,一曲《木蘭辭》,一曲《鄰里曲》,一曲《西河劍器渾脫》,如是四曲過後,當收勢而立公孫大娘含笑說接下來是最後一曲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少人發出了驚咦聲。然而,面對顯然已近日上中天的天色,人們都意識到了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逝去,面對公孫大娘悄然退場,原本一片安靜的四處雅席,方纔再次傳來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聲音。就連一直沉醉其中的張旭也長長舒了一口氣,側頭一看,卻發現吳道子面前的地上,竟是依稀現出了幾個人物輪廓。
“你這是……”
“這安國寺的幾處壁畫我一直拖到了現在都沒有動筆,今天觀這劍舞,終於是有了靈感,如今只等公孫大家最後一曲。”吳道子一面說一面興致極高地拍了拍手,絲毫沒有在意張旭看着自己面前那個涓滴不剩的酒葫蘆,滿臉古怪的樣子。他突然四下望了一眼,突然發現後頭只有王縉和杜十三娘,王維和杜士儀都不見蹤影,他方纔若有所思地問道,“奇怪,那兩人到哪兒去了?”
張旭懶洋洋地掃了一眼身後,託着下巴思忖片刻,這才嘿然笑道:“管他們幹什麼去了,若非他們讓出了這好位子,咱們也沒有看得這般暢快!你我不妨猜一猜,這最後一曲該當是何等形式?會不會是棄銅鈸戰鼓橫笛琵琶等等全數不用,竟是一曲默舞?”
然而,他話音剛落,身後便傳來了一個反駁的聲音:“絕不可能是默舞。若是如此,我家阿兄和杜郎君早就回來了。”
眼見張旭和吳道子同時回頭看了過來,儘管知道這二人在洛陽名聲赫赫,但王縉年輕氣盛,毫不畏懼地繼續說道:“阿兄和杜郎君去了之後,阿兄還讓人要走了家傳的紫檀琵琶,應是另有所用。所以,我敢確定,待會兒絕不會是默舞!”
否則王維和杜士儀怎肯錯過觀瞻最後一曲的機會!
杜十三娘眼見張旭眼睛微微眯起,那小眼睛中彷彿透出某種犀利的光芒,而吳道子則是若有所思摩挲着下巴,她咀嚼着王縉這話,不得不承認杜士儀和王維這一去不回,真的極有可能是拿着琵琶到後臺去了。因而,她輕輕吸了一口氣便低聲說道:“二位,還有王郎君,請不要相爭了,橫豎不過片刻便是公孫大家最後一曲……王郎君,你覺得剛剛那樂聲……剛剛那樂聲……”
“此前一曲,應該是阿兄的紫檀琵琶所奏。”王縉自信滿滿地挺直了腰,面上帶着不容置疑的表情,“阿兄從小習練琵琶,我們兄弟幾個都常常在旁邊聽,再加上那把紫檀琵琶的音色和尋常琵琶有些微不同,所以我敢擔保確鑿無疑!我的耳力也就是比阿兄稍遜一分而已,最初那《塞下曲》,末尾部分應該就換人了,第二曲《木蘭辭》許是杜郎君,第三曲《鄰里曲》是阿兄,第四曲《西河劍器渾脫》又是杜郎君。如今是第五曲,立時就要見分曉了!”
張旭和吳道子對視一眼,面對這個信誓旦旦的少年郎君,儘管兩人都不是精通音律的人,可也不免生出了幾分興趣。而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說了,顧不得男女有別,挪過去少許向王縉旁敲側擊詢問了王維的琵琶技藝,待聽說五歲開始學,至今已有十餘年,她不禁露出了極其敬服的表情。想想兄長不過練了兩年,她那臉上又流露出了幾分擔憂。
王縉見杜十三娘突然發起呆來,不禁奇怪地喚了一聲道:“杜娘子?怎麼突然臉色不太好?”
“嗯,沒事,多謝王郎君。”杜十三娘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躊躇片刻方纔低低說道,“可我家阿兄……阿兄總共只學了兩年多的琵琶。”
這聲音儘管不大,但對於王縉來說,卻是足以讓他瞠目結舌的奇聞。而前頭的張旭和吳道子正等着這壓軸大戲,此刻也聽得清清楚楚。兩人對視一眼,吳道子便笑着說道:“哎呀,看來這世間真的是無奇不有,既有張師這樣嗜書如命狂草如癡的,也有我這種學書法不成反去琢磨作畫的,更有精通音律不出兩年就能彈好琵琶的,正可謂是天下何處不英傑?”
“沒錯,真是天下何處不英傑!”張旭半點不謙虛地將這番讚譽照單全收,隨即才索性無所顧忌地就這麼橫躺了下來,眼睛裡閃動着狡黠的光芒,“就等着這最後一曲,能不能讓我多一些收穫了!”
外頭賓客們正心急火燎等着壓軸好戲的時候,帷幕之後的人們也同樣在糾結這最後一曲壓軸劍舞。除卻王維千鈞一髮之際接上的第一首《出塞曲》,剩下的三曲中,杜士儀奏了兩曲,王維卻只一曲,算是堪堪遮掩了過去。雖是杜士儀竟責任重些,但畢竟最要緊的是最後那一曲。
因爲這壓軸的這一曲《楚漢》,乃是公孫大娘在汴州獻藝時,得了一個瞎眼老樂師的古譜相贈,又和那此前那突然犯了急症的樂師參詳整整一年多,這纔好不容易補完的曲子。如今缺了最重要的人,此刻留在這兒的這個樂師對於彈奏此曲自然是滿臉難色,就連精通音律尤擅琵琶的王維,面對中間最高潮部分大段大段高難度指法的樂章,也一時有些爲難。
見杜士儀亦盯着那一段呆呆出神,王維忍不住出聲叫道:“杜十九郎?”
杜士儀這才恍然回神。見公孫大娘面沉如水,王維則是滿臉躊躇,他突然輕咳一聲道:“王兄倘若不介意,這一段讓與我如何?”
王維一時大爲訝異,就連公孫大娘亦是吃了一驚。然而,當杜士儀拿過那把烏木琵琶,輕撥琴絃試了幾個音時,兩人不覺都是眼睛一亮。此時此刻,他們也顧不上考慮這其中緣由,王維當機立斷地說了一句都交給你了,便去抱着琴譜繼續發狠鑽研,而公孫大娘則是微微一笑,二話不說便去整理那劍囊中一把把各式各樣的劍器。只有眼下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閒得有些無聊的嶽五娘湊到了杜士儀身側,饒有興致地看着他那手指在曲譜上掐掐劃劃。
時間須臾便過去了許久,耳聽得外頭漸有催促的喧譁聲,公孫大娘從劍囊中揀選了一把長度最長,劍柄上並未懸掛劍穗的,又任憑人爲自己重新披掛整齊,這纔回頭看着王維和杜士儀問道:“杜郎君和王郎君預備得如何?”
王維長長吐出一口氣,倏然擡頭說道:“應是能應付過去。”
杜士儀則是再次確定這一段高潮的樂章和自己印象中那一段出入並不多,此刻他強行記下了幾處變化的地方,便擡頭說道:“我這兒也預備好了!”
外間各處雅席之中的賓客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東南角一處並不甚起眼的雅席上,一個斜倚着的老者看也不看面前跪坐的那個下衫帶着明顯酒漬的錦衣中年男子,手指一點一點輕輕敲着一旁的憑几,好一會兒方纔說道:“我讓你去請張伯高,不過是一個由頭。他性子桀驁狂放,否則也不會時值今日也只能當區區一小官。可是,你居然會不曾見到貴主便這樣狼狽地退了回來,你這是辦事還是招禍?”
“主人翁……”
“不用說了!”
老者不容置疑地擺了擺手,想到天子駕返京城,因自己剛剛病了一場,憐自己年老體弱,吩咐繼續在東都慈惠坊的私宅榮養,他即便自忖還不到那挪不動的地步,卻不得不遵旨行事。而就在去年年末,張說從荊州長史任上轉右羽林將軍,檢校幽州都督,顯然即將大用。
他當年費盡心機摁下去的人,眼看即將猛虎出柙,他卻已經垂垂老矣再無餘力,焉能不憂?而且,當年他把張說趕出去的時候,利用的是岐王,因而玉真金仙兩位貴主,對他一直都是淡淡的。知道天子近來對宰相彷彿別有思量,他本得知今日金仙公主會微服男裝到此觀瞻公孫劍舞,所以才特意悄悄易服出門,預備以張旭當成由頭,繼而再編排一番偶遇,攀談幾句,可卻被眼前這個愚蠢的傢伙給完全敗壞了!
連偶遇都不會設計安排,他怎麼就用了這樣的人?
姚崇已經懶得再吩咐什麼,正要示意人退遠些,突然之間,他就聽得那喧譁催促的聲音之中多出了悅耳的琵琶聲。儘管今次並不全是爲了公孫劍舞而來,可當年太平公主得勢,他被迫出外任申州刺史時,曾經看過公孫大娘一曲劍器渾脫,和如今比起來無論氣勢身段都遠遠不如。因而,他索性拋開了那些患得患失的思量,目不轉睛地盯着場中。果然,儘管此刻竟沒有銅鈸橫笛戰鼓助陣,可那琵琶聲激揚清越,竟是輕而易舉就讓四周圍平靜了下來。
下一刻,也不知道是誰輕呼了一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