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寒冬,長安城中剛下了一場大雪,銀裝素裹。達官貴人固然有心思擁裘圍爐賞雪,吟詩作賦風雅一番,但那些家中貧苦用不起柴炭的人家,就未免難熬了。而往日這種時節,宮中發愁天寒的,頂多是那些籍籍無名的宦官宮人,現如今卻多了個纏綿病榻的武惠妃。
儘管金花齋外頭的禁衛曾經放鬆過一陣子,但不數日便又立刻森嚴了起來,以至於她的所有信息渠道全數斷絕,連月以來都不曾見過兒女一面。
武惠妃甫一進宮不久便集萬千寵愛於一生,雖則在生兒育女上頭歷經了幾次磨折,而後卻順利鬥倒了王皇后,最終得以獨霸後宮,哪裡曾經歷過這樣的冷遇?她平生第一次體會過,那些失寵的嬪妃往日是怎樣獨守空房寂靜冷清,可她們至少還能夠踏出自己的宮門四處走走,她卻只能看見頭頂上的那片天空。她頑強地挺過了一天又一天,只盼着外頭能傳來東宮定儲的好消息,可就連這樣的微薄期冀也變成了奢望。
什麼消息都沒有,什麼盼頭都沒有,她的身體立刻極速垮了下來。
這樣的天寒時節,偌大的寢殿中卻只燒了兩個火盆,武惠妃只覺得一顆心比這天氣更冷。儘管人已經消瘦得形銷骨立,可她仍然執意讓瑤光攙扶自己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到了金花齋門口。
即便瑤光用一襲狐裘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可那撲面而來的寒風卻讓她連打了幾個寒噤,目光隨即就落在了那些陌生的禁衛身上。這一刻,失寵的王皇后、趙麗妃、皇甫德儀……一張張她以爲早已淡忘的臉突然轉着圈在眼前出現,讓她越發心煩意亂。
“滾,全都給我滾!你們都是我的手下敗將,輪不到你們來嘲笑我!”
武惠妃神經質地揮舞着袖子,試圖將這些幻象撲滅,可彷彿是在嘲笑她一般,那一個個人影在消散之後,卻又在不遠處重新聚合,一個個嗤笑不已。這些日日夜夜以來,她們都是她揮之不去的夢靨,而外頭那些彷彿木頭人似的禁衛,別的話不會透露半個字,唯一會私底下議論的,就是愈演愈烈趙麗妃鬼魂作祟的傳聞。這也讓她更加難以安寢,甚至連曾經用在李隆基身上,用於助眠的安神香都沒了效用。
“惠妃,惠妃!”瑤光慌忙死死抓住了武惠妃的胳膊,心裡同樣是又恨又怕。作爲惠妃這麼多年最心腹的婢女,她當然知道如果武惠妃有什麼萬一,她更是休想有什麼好下場,於是,她只得苦苦勸道,“惠妃想想壽王,想想盛王,還有三位公主……”
在瑤光帶着哭腔的勸說之下,武惠妃的癲狂之態終於漸漸消止,然而人卻無聲無息地滑坐在地。見殿外那些禁卒對於她們主僕二人彷彿沒有半點在意,甚至都無人回看,她只覺得滿腔憤懣無處抒發,可更多的則是後悔。她後悔當初想得太單純,什麼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李瑛兄弟三個心慈手軟,根本就不是李隆基的對手,而她也沒能當成那個漁翁!如果她只想着誆騙那三人入宮,而後到御前哭訴,也許東宮寶座早就入手了!
可現在後悔還有什麼用?李隆基對於敵人,無論父親姑母還是妻子兒子,全都不曾手軟過,她這個枕邊人又憑什麼癡心妄想?可是她還有兒子,李林甫也曾經答應一定會力挺她的兒子,爲何到現在彷彿一絲一毫的進展都沒有?
被連月以來的幽禁,以及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摺磨所困,武惠妃突然只覺得天旋地轉,一下子昏厥倒地。見此情景,瑤光登時大驚失色,連聲呼喚惠妃未果之後,她也顧不得在這些禁衛面前碰過多少釘子了,拎着裙子從高高的臺階上跑了下去,一把抓住一個禁卒涕淚交加地求懇道:“求求你,求求你了,給惠妃請個御醫吧,這三天惠妃已經昏過去好幾次了……”
然而,讓她絕望的是,那禁衛只是嫌惡地用力抽回了手,將她甩在地上,對於她的連番懇求卻置之不理。而其他人彷彿也沒這麼一回事似的,根本沒有朝這邊投來半點目光。面對這樣的絕境,瑤光只能掙扎爬起身,踉踉蹌蹌回到了金花齋門口。見武惠妃依舊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裡,她不得不竭盡全力架着人跌跌撞撞回到了寢殿。
這座金花齋曾經是整個興慶宮中最熱鬧的地方,有最乖巧的內侍和宮人,有最華美的器皿擺設,也時時刻刻都有歌舞娛興,可現在,這裡什麼都沒有,就連在這兒服侍的內侍宮人,也都一個個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彷彿就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如今只剩下了她和武惠妃兩人。她甚至從來沒有看見過壽王盛王以及其他公主的身影,也不知道他們是被擋在了興慶宮之外,還是也同樣遭遇了不測。
而這一次,屢試不爽的掐人中已經再也難以把武惠妃叫醒,瑤光只覺得一顆心漸漸沉入了深淵。她只覺得武惠妃的額頭越來越燙,氣息也越來越紊亂,可是,無論她怎盡力施爲,卻找不出任何可行的辦法。直到最後,她頹然坐在牀前,腦海中浮現出武惠妃受冊爲惠妃時的那一幕。
那時候,無論是武惠妃,還是她,全都相信,距離最終入主中宮母儀天下的那一天已經很近了,可是,一切都是她們的癡心妄想。咫尺天涯,那一步竟然成了永遠跨越不過的天塹!
當武惠妃薨逝的消息一層層轉報到李隆基面前的時候,這位大唐天子手中的硃筆陡然落下。他沒有用其他的藉口遮掩,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其黯淡,好一會兒纔對正隨侍身邊的高力士吩咐道:“力士,你親自去和太常寺操辦吧,按照……皇后之儀發送!她生前既然朕滿足不了她,如今她死了,朕還能送她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
皇后之儀發送!
殿中其他屏氣息聲侍立的內侍宮人無不悚然。既然在天子身側,有些信息即便聽不見也能察覺得到,武惠妃因驚悸癔症而在金花齋休養,這是對外宣稱的消息,可事實究竟如何,他們隱約都能猜到幾分。可明明是天子把武惠妃丟在金花齋自生自滅,現在卻又決定以皇后之儀爲其辦喪事,這是什麼意思?
高力士跟着李隆基三十年,對此卻彷彿早有所預料似的。他恭敬地應了一聲,隨即又問道:“敢問陛下,諡號是由太常博士來定,還是陛下親擬?”
“若交給那些太常博士,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鬧劇。就如此……諡號,貞順皇后!”
武惠妃薨了,諡號貞順皇后!
這樣一個消息一夕之間在大街小巷瘋傳,就連一直被擋在宮外,數月以來沒能見過母親一面的壽王盛王以及上仙、咸宜、太華三位公主也全都爲之愕然。他們也不是沒有懷疑過母親因爲李瑛三人被廢之事遭了父親厭棄,因而失寵,可如今武惠妃一死,竟是追封皇后,這無疑打破了之前的所有猜測!如果武惠妃真的失寵,李隆基大可簡簡單單隨便辦喪事就行了,何必追封皇后,大肆操辦?
要知道,先頭王皇后早已被廢爲庶人,這是當今天子後宮之中,唯一得到皇后尊封的妃嬪,哪怕是在死後!
因此,咸宜公主駙馬楊洄舒了一口大氣,當即第一時間來到了壽王宅中求見李瑁。見這位大舅子滿臉戚容,他就直言不諱地說道:“大王雖則傷心,但還是需得打起精神來,不要讓已故貞順皇后的一番苦心白費。要知道,既有皇后尊封,大王今後就是名正言順的嫡子!東宮虛懸,總該是先嫡後長,大王是理所當然的人選。而且我聽說,壽王妃近來入宮過幾次,身爲兒媳如此得陛下信賴的,她是第一人,大王夫復何憂?”
身爲皇子,壽王李瑁自然不會不曾對那至高無上的寶座動心,可如今母親新喪,妹夫就來說這些,他難免生出了幾分猶豫。在楊洄再三勸說他親自去玉真觀接回壽王妃之後,他方纔勉強開口說道:“既如此,我就去一趟吧。不論如何,母親故去,她也該回來守喪的。”
而玉真觀中,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也正在親自爲玉奴打點行裝,預備送她回壽王宅。即便萬分不捨得讓人回去,可武惠妃終究是婆婆,玉奴身爲兒媳,有的是各種應盡的義務。於是,當外間傳來壽王親自迎接王妃回家的通報時,玉真公主不禁冷哼了一聲:“原來他還不蠢!”
還不蠢?早在聽說天子頻頻召見壽王妃的消息之後,就該有所動作了,還一直拖到今天,武惠妃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所以會生出這麼一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兒子來!
固安公主暗自哂然,卻和玉真公主一塊親自把玉奴送出了門,叮嚀囑咐了李瑁好些話,才遠望着那一行車馬遠去。等到人一走,回房的路上,玉真公主不禁憂心忡忡地對固安公主問道:“論理阿武做出這樣的事情來,阿兄斷然容不下她,這數月以來將其幽禁宮中就已經很明顯了。那爲何時至今日,又追封其爲皇后,難道真的有意殺母立子,由此禁絕日後可能有的後宮干政?”
“這是漢武帝便做過的老勾當,但陛下的想法,旁人難以猜測。只不過……”固安公主頓了一頓,這才低聲說道,“壽王如今佔據了半個嫡字,但若要論長,慶王固然破相,還有忠王在。嫡和長各有人佔據,還要看陛下怎麼選了。”
玉真公主經過的宮變已經有多次了,此刻須臾領會到了固安公主言下深意。倘若以忠王爲東宮,那麼,壽王李瑁且不提,一向支持李瑁的中書令李林甫自然會以忠王爲眼中釘肉中刺,東宮一定會被人牢牢牽制住,難以有任何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