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儀節堂見將後定下的大閱之期尚未到,朔方節度使府卻出了一樁旁人意料之外的事。朔方節度判官來聖嚴以及其他幾個衙推奏記,以及靈州都督府錄事參軍吳博,六七個人一塊聯名向杜士儀參奏前任節度掌書記葉文鈞強納民女,以婢爲妾,收人賄賂關說人情……林林總總一共七八條罪名。雖則都是七零八碎,可加在一塊就是不小的罪過,時值信安王李煒離任之後還沒走幾天,故而一時外間議論紛紛。
倘若說杜士儀真的那麼神奇,一到任就能讓那些舊日李煒用過的心腹倒戈歸心,還朝從前的同僚捅上一刀,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來聖嚴畢竟爲節度判官多年,很快就有經略軍中將領陸續前來探聽風聲。他也來者不拒,在嚴正指出葉文鈞的種種劣跡全都是罪證確鑿,只是他們從前看在同僚的面子上隱忍不發,現如今卻忍無可忍了。而等到別人疑惑地追問爲何現在卻忍無可忍,來聖嚴卻始終三緘其口。他這般嘴緊,別人就更加摸不着頭腦了,少不得又去別人那兒打探,可一個個人都是得了來聖嚴嚴正警告的,深知若真正爲了李煒着想,不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全都不肯多提。
一來二去,就連朔方節度副使李儉都有些好奇了起來。這一日,他到靈武堂見杜士儀,說起連日來在經略軍中所見所聞之後,最終忍不住問道:“大帥,我聽說了來聖嚴等人出首告發葉文鈞之事,如今經略軍上下傳得沸沸揚揚,都說是大帥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燒向了當初大兄用過的掌書記葉文鈞。大帥的爲人秉性我最清楚,絕非如此之人,我記得大兄向大帥舉薦了不少文武,唯獨沒有這個葉文鈞,是不是這葉文鈞有什麼問題?”
“老將軍果然是老而彌堅,沒錯,信安王功勳卓著,何等老到,武溫有區區一個閒散的武氏子弟,憑什麼和信安王有什麼交往?是葉文鈞因爲貪圖信使許諾的利益,故而僞作信安王筆跡寫信給武溫有,事情一出,應景就成了把柄。信安王只是不想節外生枝,這才按下不表,可臨行時向我舉薦人時,就已經很分明瞭。掌書記歷來都是節度使心腹,信安王連幕府中一個衙推,一個奏記,都會對我細說才具品行,怎會獨獨漏掉一個掌書記葉文鈞?”
杜士儀只是暗示了一句,見來聖嚴果然大包大攬,他不禁暗歎李煒當年識人之明。他並不想讓朝中某些人知道,自己上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幫助李煒剪除使其左遷的罪魁禍首。可是,對於自己特意要來幫手的李儉這位老將,他就沒有藏着掖着了。等又解說了自己和來聖嚴去見葉文鈞時的經過,見李儉果然氣得鬚眉倒豎,他連忙勸解了幾句。
“老將軍,事已至此,生氣也於事無補,總算也是爲信安王報了仇。”
“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葉文鈞此獠着實可惡”
氣得痛罵了一句之後,李儉終於平靜了下來。他並沒有說什麼要幫李煒討回公道的話,天子之前杖殺了武溫有,與其有涉的人幾乎個個遭了左遷,木已成舟,李煒本人察覺之後都沒有興師動衆,只是不動聲色暗示了杜士儀,他還有什麼好說的?於是,他便直言不諱地問道:“敢問大帥打算如何處置這葉文鈞?”
“枉法娶人妻妾,按奸論加兩等。奸則杖一百,加兩等則爲徒一年半。至於受人錢財囑託人情,按坐贓加兩等。坐贓是一尺以上笞四十,一匹加一等,最多是徒一年半,他所受賄賂,已經達到了一年半的最高刑。既然兩罪並行,當徒三年,再加上雜七雜八的其他罪名,雖罪不至死,流三千里是最少的。”
杜士儀對於永徽律疏瞭若指掌,此刻侃侃而談毫無滯澀,李儉一時爲之釋然,輕輕舒了一口氣便點點頭道:“若是能讓此獠流三千里外,也足可告慰大兄了。不論如何,幸好大帥明察秋毫,那來聖嚴也是有擔當的人經略軍中自有我在,大兄臨去時,曾薦給我幾個人足可信賴的人,我一定會盡力安撫。”
李儉來得快去得更快,匆匆便回了經略軍去。而對於自己甫一上任便突然爆發的這樁案子,杜士儀便交給了節度判官張興去主理。等到了審案那一天,軍民扶老攜幼前來旁聽時的盛況,雖不能說是萬人空巷,可仍舊是靈州文武上下齊集一堂,杜士儀雖沒有親自去,可虎牙卻奉命去了。他旁聽完結果後,回來稟告了種種細節,杜士儀聽得會心一笑。
酒醒之後驚恐過了,葉文鈞自然想要竭力挽回局面,奈何來聖嚴等人全都是往日和他最熟悉的人,連番上陣之後,自是將其駁得啞口無言。即便是後來葉文鈞出口要挾時,面對的反應卻是出乎意料的強硬。
“那時候葉文鈞說,‘就算我此前有過種種劣跡,你們也都知情,如今卻出首舉發,也該有包庇之罪,而那來聖嚴卻說,其強納民女從前他並不知情,此次是其府中姬妾跑出來舉發方纔得知。至於其關說人情等等,衆人原本只以爲是出自公心,結果也是從他府中姬妾口中方纔得知是收人銀錢。即便朝廷論罪,他們寧可拼着各領該得之罪,也一定要讓他罪有應得”
說到這裡,虎牙不禁歎爲觀止:“大帥是不曾親自去看,那葉文鈞一口氣上不來,竟然就那麼一頭栽倒昏了過去而後旁聽的武將之中,也有不少罵罵咧咧說葉文鈞從前就是僞君子,如今也是罪有應得。倒是葉文鈞的幾個子女尚未成年,往日他雖好美色而不太管他們,可其長子還是替父鳴冤。這會兒前頭審案雖然散了,可他還跪在靈州都督府大門外。”
儘管大唐律法中,株連家人子女的罪名並不多,可君王一怒之下的情況就是特例了。杜士儀知道,來聖嚴之所以用這種法子懲處了葉文鈞,也是覺得如此不至於激起朝中強烈反彈,至於葉文鈞的子女,一氣之下也就沒人顧得上了。此刻他想了一想,便開口吩咐道:“這樣,你去把那葉文鈞的長子帶來見我
正月的刺骨寒風中,葉文鈞的長子葉天果直挺挺地跪在那兒,絲毫沒有理會四周圍那些各種各樣的目光。其他弟弟妹妹他都已經勸了回去,即便父親對他這個沒了母親的嫡長子素來漠不關心,甚至可以說是冷酷,可父子終究是天倫,十四歲的他身爲長子,卻不能就眼睜睜看着父親被遠流三千里。
可不過是跪了小兩刻鐘,他就只覺得一股難言的寒氣順着膝蓋蔓延到了全身,連牙齒都打起了寒顫。一想到父親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平日巴結備至的族人就全都虎視眈眈,他不得不挺直了脊背。
哪怕是爲了自己,還有弟弟妹妹們,他也不能聽天由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看到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從靈州都督府中出來。認得那是今日在場旁聽者口中,杜士儀的心腹從者,他不禁生出了幾許期望,果然,對方緩步來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便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竟是直接將他拎了起來。
葉天果一時又驚又怒:“你……”
“小小年紀,學什麼不好,學別人跪門告狀幸好大帥體恤你父親對你不仁,你卻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孝心,隨我進去吧”
圍觀看熱鬧的人見葉天果竟是被杜士儀叫人帶進去了,一時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而葉天果自己,他更震驚的是杜士儀直截了當地說自己的父親對他不仁
儘管父親曾經是李煒的心腹之一,可葉天果卻還是第一次踏入靈州都督府,也是第一次進入節度使治事的靈武堂。見那帶自己進來的大漢行過禮後就默不做聲地退而立到杜士儀身側,他立刻醒覺了過來,咬了咬牙便跪下磕了個頭:“大帥,我特爲父親鳴冤而來”
“你既然說鳴冤二字,其他的就不用說了。起來吧,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
杜士儀見葉天果跪在地上不動,他也不強迫這少年,氣定神閒地說道:“從前有一文士,家境豪富,然則多年科場不第,可上天還是垂青了他,一位鎮守他家鄉的將軍看中了他的才華,便徵辟他爲屬官,對其信賴有加。他最初亦是兢兢業業,可他的品行本來就不怎麼樣,好色好名,可這些既然還不算出格,那位將軍也沒往心裡去。可是沒想到的是,京城有人想要拉這位將軍參與一件可能會觸怒君王的事,這位將軍自然堅辭拒絕,可這位文士竟然在別人的利誘之下爲之心動,僞造將軍的筆跡寫了一封回書。你說,最終的結果如何?”
葉天果雖說年紀小,可卻異常早熟,早在發現杜士儀前頭所述和自己的父親異常相像時,他的臉色就突然變得無比蒼白,等聽到最後,他不禁失聲叫嚷道:“不可能,阿爺不可能做這種事”
“你自己想想,當初可有過那樣的人出入過你家?而來聖嚴等人本與你父親相交甚篤,緣何七八個人一塊對其落井下石?若非恨極,豈至於如此男子漢大丈夫,應當知道是非對錯的道理”
葉天果登時呆若木雞。許久,他那挺直的脊背終於漸漸彎了下來,伏在地上失聲痛哭了起來。父親不喜歡他,他知道,據說是母親當年嫌棄父親好色又屢試不第,一直與其爭吵,故而母親死後,父親對他也更加厭棄。而其他弟弟妹妹都是父親那些姬妾婢女生的,因爲生母不是後來失寵便是送人,故而大多不受重視。可是,那畢竟是他的父親,怎會做出如此忘恩負義的事情來?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你父親便是那樣的人”杜士儀深知自己的話對於一個幼小的孩子有多殘酷,可是,他不想再次造就張審素那兩個兒子的悲劇,有些東西不得不對葉天果說清楚。冷冰冰地吐出這一句話之後,他見葉天曇雙手支撐着地面,整個人不停地顫抖着,他想起自己當年在嵩山時,恰是與其差不多年紀,再加上葉家情形自己早就使人打探了分明,不禁又嘆了一口氣。
“父罪不及子,你父親罪有應得,爾等子女卻無辜。他獲罪之後,必定有人覬覦你葉家產業,你一介少年沒有半點自保之能,必然保不住家中產業和弟妹。憐你孝悌,日後我會定期使人前去照拂你與弟妹”
葉天果有些難以置信地擡起了頭,掙扎了好一會兒,他顫抖的雙肩終於完全垂落了下來:“阿爺做出那樣對不起信安王的事,我又何德何能受大帥照拂?我已近成年,願從大帥鞍前馬後效微勞,以贖父罪。”
嗯?
杜士儀不禁一愣。按理說,他甫一上任,第一個就拿的是葉文鈞開刀,葉天果自會視其爲寇仇,留這樣一個罪人之子在身邊不啻是給自己找麻煩。可是,看着那瘦弱的少年面上執拗的表情,他沉吟片刻後便淡淡地說道:“既如此,我這靈武堂中尚缺一整理書籍的侍者,此乃雜役,你願爲否?”
葉天果想也不想便叩頭答應道:“願意”
“好”杜士儀點了點頭,這纔對身邊一直滿懷警惕的虎牙吩咐道,“你送了他回去,記得告訴葉家親友四鄰,從今往後,葉天果會在我身邊侍從。”
虎牙既然從固安公主之命隨侍杜士儀,以代替如今在東都爲固安公主四下奔走的赤畢,自然對杜士儀惟命是從。他答應一聲後便上得前去,猶如此前一樣老鷹捉小雞似的將地上的葉天曇拎了起來。等把人帶到門外放了其下地,他便冷冷盯着這個矮了自己至少兩個頭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說道:“倘若你只是心存孝悌,爲了弟妹方纔願意侍從大帥,那也就罷了。可若是你包藏禍心,那卻別怪我辣手無情”
這年頭連個孩子也不能輕易小覷了
葉天果卻沒說話,他低頭整理着身上的衣衫,悄悄咬緊了嘴脣。
杜士儀固然說得有理有據,可不論如何,他要當面向來聖嚴等人問清楚。倘若父親真是罪有應得,那他今後便當爲其贖罪;否則,他一定要報這誣陷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