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郎君,王郎君爲人自負高傲,得寸進尺。往昔若纔有不如其者,其於文會詩會必語多諷刺,事後更大肆宣揚己名,抑他人之聲。若杜郎君想要退讓一步避其鋒芒,恐反受其害。且此前他曾有書與高御史求官,語多狂悖,爲人可見一斑。”
杜士儀微微一側頭,見背後一青衣侍婢上來含笑給他斟酒,赫然是此前玉真公主依他所言書酒籌的時候,一旁伺候的那名婢女,他立時回過神來。雖不知這是玉真公主授意,還是此婢自作主張,但王泠然既是那般得理不饒人的性子,他總不好太過示弱,一轉念就索性笑着點點頭道:“王郎君所言極是。既如此,有勞貴主命人去取此前那些酒籌可好?”
衆目睽睽之下,玉真公主一點頭,不多時,便又有一個侍婢便雙手捧了一具籌筒上來。只見這籌筒通體鎏金,底下依稀可見一座起伏的山川,山川之上則是雙瓣蓮花負着鐫刻了龜鶴紋的筒身。她擡頭看了玉真公主一眼,便輕手輕腳地揭開了那鎏金蓋子的蓋鈕,又捧着籌筒團團給衆人瞧看,最後才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主位食案前頭的一張高几上。
在座的客人多是來過這座別館不止一次,見其中那些酒籌並非往日見過的那些金玉之物,而是尋尋常常的竹籤,一時都有些納罕。這時候,杜士儀的便輕聲對身後侍婢吩咐了一句,見其立時應聲而去,他方纔笑道:“適才貴主與我言說,別館中酒籌雖有數套,但一來二去行得多,也就無趣了,請我新制酒籌。不過我並非急智,兩刻鐘方纔得了二十籌。而王郎君言道我年少不能服衆,我深以爲然,這剩下三十籌,可否請王郎君一展大才,替我擬完?”
王泠然聽到今日俗令竟要擬新籌,一時立刻眼睛一亮。他去年及第之後始終不曾授官,也曾經去各家官員府邸碰運氣,但凡有些關係的便寫信自薦,到現在爲止仍然石沉大海。若不是他因緣巧合受人點撥找到了玉真公主門頭,前兩次赴宴都是竭力展才,恐怕還在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撞。只消這一次,他能夠將這個玉真公主顯見頗爲看重的杜十九壓下去,料想玉真公主必然會舉薦於他!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只見鄰座的一人對他微微一笑,意甚鼓勵。記起別人稱其爲姚大郎,竟是致仕宰相姚崇的長孫,他立時更加打起了精神,當即滿口答應道:“這還不容易,將那些酒籌拿來!”
等到兩個侍婢合力將高几連同籌筒一起搬到了他的面前,又一個侍婢笑吟吟地捧來了空白竹籤以及文房四寶,他方纔滿不在乎地從籌筒中取出了杜士儀已經擬就的那些酒籌。看了一眼上頭的字跡,他便輕笑道:“杜郎君的這一手飛白,倒是有些女兒氣!”
然而,說完這話,他也看完了那一籌上頭的詩句,面色頓時爲之一凝。他沒有注意到四周其他賓客有些微妙的面色,徑直又取了下一籌在手,看完之後又是臉色微變。如是一一看完那總計二十籌,他早先的得色和自信全然無影無蹤。接下來還有三十籌,可別說要蓋過杜士儀那二十籌,就是要勉強和這些平齊都難。更何況,杜士儀所擬酒籌字字句句不離杯中之物,雖有少許是拾前人牙慧,可大多卻是新作,他就算把從前的舊作都搬上去,似乎也絕不足以湊足三十之數!
王泠然人雖倨傲刻薄不討喜,但在座的賓客都知道,其人科場告捷,頗有真才實學,更何況在去歲及第者之中,他這個前進士是年紀最小的!此刻他由自信滿滿到悵然若失,這種情緒變化人人都看在眼裡,一時間,對於杜士儀所擬的那些酒籌上究竟都寫了些什麼,好奇的人絕不在少數。而玉真公主瞥了一眼提筆良久卻難以下筆的王泠然,想起其竟然對自己的字亦是敢隨意評頭論足,不禁更添幾分不喜。
恃才傲物是才高者通病,可此人實在是狂妄得過頭了,怪道聽說此人進出自己之門,岐王會私下裡那樣告誡她!
而杜士儀見王泠然正在攢眉苦思擬定酒籌,今日一早出門,午飯也只是隨意用了兩口乾糧的他早已腹中飢餓,此刻索性若無其事地吃起了侍婢送上來的串脯,又是小半碗湯丸下肚,繼而滿飲了一杯富平石凍春,這纔再次擡起頭端詳王泠然。眼見對方額頭隱現油光,也不知道是這堂上太熱,還是因擬不出新籌而急得冒火。而放眼其他諸賓客,便沒有一個自告奮勇上前去幫忙的,都在三三兩兩竊竊私語,甚至還有人發出了毫不客氣的嗤笑聲。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看到面前多出了一隻瑩白玉手,擡頭一看,卻只見是那先前出言提醒他的青衣婢女正跪坐在一旁給他斟酒。等人斟完酒後低頭行禮畢便要站起身來,他突然開口問道:“你此前說王郎君有書與高御史求官,語多狂悖,是什麼緣故?”
那婢女微微一愣,轉頭先去看了一眼王泠然,隨即方纔扭過頭來,輕聲說道:“杜郎君不知,王郎君去歲及第,然吏部選官時而循資格,時而憑機遇,要候一缺,三年守選並非空話。恰好王郎君與朝中高御史同鄉,因而便寫信與高御史求官。其中有字句雲……”
她頓了一頓,這才流利地誦道:“僕之怪君,甚久矣……公之辱僕,僕終不忘,其故亦上一紙書,蒙數遍讀,重相摩獎,道有性靈雲。某年來掌試,仰取一名,於是逡巡受命,匍匐而歸,一年在長安,一年在洛下,一年在家園。去年冬十月得送,今年春三月及第。往者雖蒙公不送,今日亦自致青雲。天下進士有數,自河以北,惟僕而已。光華藉甚,不是不知,君須稍垂後恩,雪僕前恥;若不然,僕之方寸別有所施。何者故舊相逢,今日之謂也。僕之困窮,如君之往昔;君之未遇,似僕之今朝……”
洋洋灑灑背誦了一大篇,她見杜士儀果然面色微妙,微微一笑便說道:“前頭還只是語多怨望而已,然最後數句卻更匪夷所思。‘意者,望御史今年爲僕索一婦,明年爲留心一官。幸有餘力,何惜些此僕之宿憾,口中不言;君之此恩,頂上相戴。儻也貴人多忘,國士難期,使僕一朝出其不意,與君並肩臺閣,側眼相視,公始悔而謝僕,僕安能有色於君乎?僕生長草野,語誠觸忤。並詩若干首,別來三日,莫作舊眼相看。山東布衣,不識忌諱。泠然頓首。’”
倘若說前頭還只是覺得這傢伙睚眥必報有些沒風度,那麼聽到此信最後所提的要求,杜士儀簡直便是瞠目結舌歎爲觀止。不過是同鄉,前時又並無多少深厚交情,這王泠然先是得意洋洋炫耀自己中了進士,然後就是對人家劈頭蓋臉一通指責,最後甚至語多威脅,不僅要官,而且還要媳婦,若是不給,他日萬一於朝堂平起平坐之際,必然施以白眼!儘管他竭力想忍住,可到最後還是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這王泠然之天真,實在是他聞所未聞!不過,卻也有些率直可愛!
笑了好一陣子,他方纔饒有興味地看着那婢女道:“如是文章,虧你能夠倒背如流!今日多承提醒了!”
“郎君言重,貴主早有吩咐,若郎君有言,令婢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叫什麼名字?”
“承蒙郎君垂詢。”那青衣婢再次深深俯首,隨即方纔低聲道,“婢子貴主近身侍婢霍清。”
觀此婢容貌俊秀談吐清雅,必然是玉真公主喜愛之人,杜士儀點了點頭便收回了目光。見那邊廂王泠然依舊還在冥思苦想,然而那張臉卻憋得通紅,其他賓客多半百無聊賴,議論譏嘲的聲音比之前更響亮了,想想這傢伙恃才傲物卻又天真可愛的性子,他想想解鈴還須繫鈴人,便重重咳嗽了一聲。發現玉真公主心情甚好地看了過來,其餘賓客亦是稍稍爲之一靜,他便站起身道:“今日賓客不過十數人,若是單單某與王郎君殫精竭慮,其餘諸位未免太過清閒。與其大家作壁上觀,不如各出一二籌,續完了這一套酒籌如何?”
玉真公主見王泠然赫然滿頭大汗,雖厭其自大,但也不想太讓其難堪,當即頷首笑道:“便依杜十九郎此言。霍清,去取那些已經制好的酒籌,與諸位賓客一觀。”
儘管剛剛不少人都暗笑王泠然誇下海口卻出了醜,可當霍清用木盤捧了那些竹籌給衆人傳看,不過須臾,諸席之上便鴉雀無聲。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都在悄悄打量着自己,杜士儀安之若素地拿起手中酒盞呷了一口,隨即輕輕舒了一口氣。
有這一次的經歷,日後想來不會有人總以爲他江郎才盡年少可欺,非得挑他這個軟柿子捏,他也能輕鬆些!
酒籌傳到姚閎之手,他一籌一籌看完之後,立時根據筆跡分辨出了哪些是王泠然所擬,哪些是杜士儀所擬。他更能品味得出來,杜士儀所擬的那些酒籌不但是玉真公主親筆所撰,而且每一句皆是少有的絕妙佳句,否則王泠然畢竟是七歲聞名於鄉,去歲二十六歲高中進士科第十九名的才俊,哪裡會如此狼狽!說起來,祖父這一次罷相之後,儘管保住了姚家榮寵,可姚系一黨在朝已經式微了,如今崔家親近杜士儀分明是在投資將來,他身爲姚家長孫,也該盡力挑幾個人親近親近,以備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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