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省位於洛陽宮武成殿西面,緊挨着史館以及從前的麗正修書院。只不過,現如今麗正書院已經改成了集賢殿,其中的學士直學士自然也就改頭換面,不復從前的那些人。杜士儀作爲中書舍人知制誥入職的第一天,也是第一次近距離直面傳說中開元最後一位名相張九齡。
儘管從前他也並不是沒見過對方,但大多是朝會上遠遠照面,幾乎沒怎麼說過話。這一年五十出頭的張九齡看上去儀表堂堂,風度優雅,儘管年紀比杜士儀年長二十多歲,資歷也更加深厚,可見杜士儀揖禮相見,他立時鄭重還禮,又硬是讓杜士儀把稱呼從張少監改成了子壽兄,自己一口一個君禮,叫得渾然天成。
大多數時候,天子專用的知制誥只有一個人,專掌從宰相到各種高官在內的機要高官任免,號令征伐等等重要誥書,而其他中書舍人則一人管雜務,爲閣老,一人知制敕。誥書以白麻紙書寫,敕書以黃麻紙書寫。用一句宮中常用的話來說,那就是白黃之分,高下之別。
張九齡在去歲進京拜秘書少監,幾乎蹉跎了將近一年之後,就在兩個月之前剛剛以秘書少監兼知制誥,又任集賢殿學士副知院事,天子對其突如其來的寵信和愛重,讓一度曾經打壓過他的人大爲意外。而更加讓人意外的是,李隆基調回了杜士儀與其共事。
這種詭異的格局,杜士儀從下至內侍宦官,上至宰相尚書等等看自己的目光中,就能清清楚楚察覺到衆人的訝異。而他都能感受到,張九齡就更加沒理由察覺不出了。
這會兒,兩人在御前相對而坐,筆走龍蛇地各自草擬了兩道制書,給李隆基過目之後,方纔一同告退。張九齡是出了名不假思索出口成章的人,制書駢文自是絲毫不費力;而杜士儀這些年雖則在文壇上不再如從前那樣鋒芒畢露,但好在手不釋卷博聞強記,三天兩頭記錄一些手札自娛,總算這第一日的工作完成得不壞。否則,要是鬧出當年蕭嵩爲中書舍人時,夜晚被召見起草個制書也出洋相的笑話來,他這個三頭及第就不用去見人了
和別人以爲的繁忙不同,知制誥只是需要輪流值守備天子召喚,但實則每日需要起草的制書並不多,甚至比那些知制敕的中書舍人還要清閒些——比起中低層龐大的官僚羣體,高層的宰輔尚書侍郎將軍,這些五品甚至三品以上的官員變動,本來就是極少的。所以,張九齡因爲還兼着集賢殿學士副知院事,在中書省門口就和杜士儀暫時揖別,徑直進了集賢殿,而杜士儀則是回到了中書省往見蕭嵩。
和從前在門下省擔任左拾遺,在中書省擔任右補闕時截然不同,身爲知制誥的中書舍人,他有一間獨立的直房,儘管面積不大,可在偌大的中書省中,除了中書令和中書侍郎,右諫議大夫,也只有中書舍人有這樣的特權。現如今蕭嵩任中書令,中書侍郎空缺,右諫議大夫是名義高於實權的虛職,他以中書舍人知制誥,恰是貨真價實的中書舍人第一人。今日一大早朝會之後,兩個論年紀可以當他父親的中書舍人內供奉在揖禮相見時,看他的目光就閃動着莫名的意味。
“君禮,如今長寬去了御史臺,我身邊就沒有一個得力人了。你和長寬素來交好,我可就把你當成左膀右臂了。”
在杜士儀面前,蕭嵩一臉的推心置腹。而在他期冀的目光下,就只見杜士儀欣然回了一禮。
“相國軍功彪炳,能力卓著,又有識人之明,容人之量,士儀敬服已久,自當竭盡全力。”
聽了這短短几句奉承,蕭嵩頓時心花怒放。他出身顯赫,但在文采上確實只是平平,可打仗也好,用人也好,他確實有別人所無法企及的敏銳。
裴寬從他前往河隴擔任判官,他得勝回朝後官拜宰相,立時就奏請舉薦裴寬爲中書舍人;而當初在河隴時,曾經被王君鼉重用的判官牛仙客,他委以重任後見其人果然有治事之才,回朝之後也不顧物議,一再舉薦,令牛仙客從區區判官一路升爲河西節度使可就是這樣大膽的用人,讓如今的河隴一片安定,倉廩實而軍械足,當初反對的人,現在全都無話可說。所以,識人用人,這是蕭嵩最得意的癢處
“好”蕭嵩最愁的就是裴光庭處處都要和他打擂臺,可裴寬轉任御史臺,能夠讓他在言官中佔有一定的優勢,現在杜士儀既然如此表態,從其一貫的人品來看,是可以信任的。所以,他就越發和顏悅色地說道,“源翁年前去世,我對此也痛惜得很。源翁也好,廣平郡公也好,對你都是信賴備至,期許有加,如今我對你也同樣如此。當初因宇文融之事,你險些被人算計,此事我也有失察,君禮,那時候委屈你了。”
蕭嵩身爲名門子弟,貴爲宰相中書令,竟然願意這樣賠不是,杜士儀也有些訝異。如今,他明面上要留心張九齡的反應,暗地裡要抗衡如今背靠裴光庭和宮中武惠妃,越發不容小覷的吏部侍郎李林甫,因此背靠大樹好乘涼這種宗旨,他是不會忘了的。因此,他立時苦笑道:“當年之事,時也勢也。我和宇文融固然相交多年,可平心而論,他確實有應得之罪,所以蕭相國此話言重了。不過,宇文夫人曾經提出過讓其長子拜於我門下,倒是讓我進退兩難。”
“哦?”蕭嵩卻眼睛一亮,隨即便連連點頭道,“宇文大郎爲父奔波幾千裡,實爲至孝,此等純孝兒郎,君禮你這樣的至誠君子收錄門下,宇文融九泉之下,必定也會安心的。如果擔憂物議,那就更加不必了。陛下已經追贈其爲台州刺史,更何況人死萬事消,誰還揪着不放,就是心眼太小”
這話無疑指的就是裴光庭。杜士儀心中莞爾,面上卻露出了深受其教的表情謝過。等到辭了蕭嵩出來,他輕輕舒了一口氣,等回到自己的直房後,他便喚來了配屬給自己的兩個令史和四個書令史。儘管已經時隔五年,但他還是詫異地發現,其中有一個他當初在中書省任右補闕時見過的熟面孔。
三省六部的流外吏員,全都是有編制的,而這些人相比地方州縣的吏員,可謂是上了一條通天大道。只要主司喜愛,輕輕巧巧就能在流外轉流內時選到一個好官,所以,但凡那些紅極一時的官員面前,總是有人打破頭也想湊上前去。
這會兒,六個人一一報名參見過後,他一一問了籍貫資歷記在心中,隨即快速和三省六部如今在職的這些官員的籍貫做了個參照,繼而就留下了自己唯一熟悉的那個年屆五十的老令史。
“我記得之前我外任,據說你流外考選已滿,很快就會轉任門下錄事,怎會至今還在任令史?”
那老令史姓林,名永墨,一直在中書省任職,從掌固直升令史,辛辛苦苦用了十六年。聽到杜士儀如此問,他頓時面色黯然地說道:“有人走通了李吏部的路子,把我擠了下來。而我又因故惡了李吏部,他言說我這樣的才具器量,想要門下錄事是休想,所以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在中書省再熬幾年,等到李吏部調任,到時候再求門下錄事不遲。”
只看林永墨寧可苦等也要把李林甫熬走就能明白,對於流外轉流內的吏員來說,門下省錄事這樣的美缺可謂是夢寐以求。杜士儀很想告訴這個年紀花白的老吏,李林甫是睚眥必報的性子,哪怕走了也會用各種方法把持吏部,你與其苦等,還不如先去求一個別的缺。可看到林永墨那不甘心的樣子,他最終還是開口說道:“我下頭這六人當中,暫且以你爲首。只要你勤勤懇懇,吏部那兒,我會另外替你設法。只不過,不許泄露風聲”
“是是是,多謝中書,多謝中書”
等到林永墨退去之後,杜士儀想起王縉所提的那樁案子,再看看此刻林永墨一個區區小吏的遭遇,他的臉色便漸漸陰沉了下來。倘若真的讓李林甫得以把持大權,操控官員升黜,休說李林甫會掌控更多人的命運,就連他自己,安知不會爲之所控?
“李林甫……”
“聖人頒賜冰酪了”
外頭這突然傳來的聲音,讓呆呆出神好一會兒的杜士儀回過神來。須臾,就只見林永墨偏身引着一個內侍進來。那內侍手中捧着一個條盤,上頭赫然是一碗冰酪,滿臉堆笑,到了杜士儀面前方纔彎了彎腰道:“連日漸熱,陛下體恤中書門下各位辛勞,故而頒賜冰酪。”
這等口賜,只需對闕長揖拜謝即可,所以杜士儀謝過之後,就接下了東西。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等人退出之後,他漫不經心地端起冰酪一看,就只見底下竟然是壓着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
這一刻,他登時心中一凜。想起從前那林林種種,他本待立時喚人進來質問,可想到今日是自己第一天上任,他最終忍了下來,不動聲色地將這一方紙條展開,卻只見上頭只用蠅頭小楷寫了寥寥幾句話。
“孤困於東宮,受婦人挾制,求君恩父眷不得,惟願得賢者指點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