餞行宴!
無論杜士儀,還是裴寧崔儉玄,都深知盧鴻只愛山野不戀浮華的脾氣,因而聽到這踐行宴三個字,三人同時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隨即便如釋重負地齊齊舒了一口氣。崔儉玄最是熱絡,上前殷勤地攙扶了老師的胳膊,笑眯眯地說道:“盧師這話可就不對了,三師兄只不過是隨着兄長暫居東都,我可是這土生土長的東都人,這踐行宴要說請也是我請!這前幾日我都快憋死了,今夜我一定要痛痛快快請盧師喝一頓餞行酒!”
見崔儉玄一副理所當然的派頭,裴寧冷不丁插話道:“不知道九師弟的琵琶練得如何了?”
這大夥正高興的時候,冷不丁被問到這個,崔儉玄一時呆若木雞。然而,一年多沒經受過那冷冽目光的洗禮,他不自覺地避開了目光,很有些心虛地說道:“三師兄,祖母重病,我這一年多都在洛陽家中侍疾……”
“琵琶沒練好,卻說什麼餞行酒。”裴寧一句話把崔儉玄噎了回去,隨即便攙扶了盧鴻的另一邊胳膊,輕聲說道,“盧師,我此前因爲料理家事一度離了東都,竟連你之前抵達東都的消息都錯過,所幸我今日回來,趕到勸善坊旅舍,方纔聽大師兄說今日天子召見。大師兄說是坊中有一家酒肆賣的酒公道而又清冽,所以我已經請大師兄把那兒包下了整晚上。今夜,就讓弟子先在那裡替盧師置酒餞行,改日再奉盧師回山!”
此話一出,原本正在向杜士儀打眼色希望其幫腔的崔儉玄不禁愣了一愣,而盧鴻忍不住皺了皺眉問道:“你的婚事呢?”
“婚姻天定,不能強求。”
裴寧想起當初因姚崇罷相,他的未來岳父作爲姚崇昔日重用之人,罷京官而遠調廣東,未婚妻亦因一場急病猝爾逝去,容色黯淡了幾分,隨即淡淡地說道:“都說是我命太硬,以至於她定下婚事未曾過門便身染重疾過世了。我家中兄弟衆多,也不用我開枝散葉,索性日後便安心隨盧師在山中讀書做學問。”
“這是什麼話!”
盧鴻忍不住皺眉斥責了一句,但見裴寧面色竟比從前更加清冷,他不禁心中暗歎如此才俊卻偏偏命運多桀。然而,他更知道以其脾性,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勸回來的,一時之間卻犯了難。正躊躇之際,他就只聽旁邊傳來了一聲咳嗽,繼而則是杜士儀的聲音。
“三師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只因爲一時受挫便終身不論婚娶,若是人人都像你這樣鑽牛角尖,古往今來得有多少男女孤獨一生?天涯何處無芳草,總不能因爲一棵樹枯死,便放棄一片森林。”杜士儀對於這種事着實沒經驗,此刻硬着頭皮安慰了兩句,見裴寧沉默不語,他便趕緊岔開話題道,“總之,今夜既是給盧師洗塵兼餞行,也是咱們幾個師兄弟久別重逢,正好一醉解千愁。要知道,大師兄的酒量,可是深不見底!”
三言兩語岔開了話題,見那邊廂車馬已經過來停在面前,他見崔儉玄和裴寧合力將盧鴻攙扶上車,這才上前說道:“盧師,我和十三娘之前就說定了,午後申時去南市接她,如今……”
“去吧去吧!”盧鴻想都沒想便笑呵呵打斷了杜士儀的話,又指着崔儉玄說,“十一郎,你小師弟對洛陽路途恐怕不熟悉,今日又是一個人出來,你身爲地主,不妨相陪他同去。畢竟,你家阿姊喜歡去什麼樣的地方,總還是你熟悉。這裡有你三師兄,還有宮中這些衛士送我回勸善坊,自然萬無一失。”
人逢喜事精神爽,見盧鴻一掃前些日子那疲憊和陰霾,顯得神采奕奕,又有裴寧相陪,崔儉玄不得不答應了下來。目送那一行人遠去,他翻身上馬之後就忍不住對杜士儀埋怨道:“眼下距離申時還有一個多時辰,南市纔剛開,咱們大可送了盧師回去再去南市接了她們。再說,就算不接,阿姊也一定會派人平平安安把你家十三娘送回旅舍,你這作阿兄的也未免太寵着妹妹了。再說,盧師進宮情形如何,還沒打探清楚呢!”
“不單單是爲了十三娘,而且也是爲了你家五娘子。”
上了馬的杜士儀見自己一出此言,崔儉玄頓時疑惑不解,他勾了勾手示意其跟上,等沿着定鼎門大街拐入了建春門大街,他方纔勒馬停下,等崔儉玄上來就輕聲說道:“今天九娘子一露面就說太夫人解了她的禁足,而且恰好是今日,再加上是貴主進宮,你覺得事情會真的這麼巧?你不是說你家五娘子和九娘子情分最好,說不定今日這一出就是她們與你家長輩商量停當,瞞着你定下的。今天不論九娘子成功與否,咱們都承了情,九娘子何時出宮不可知,去對五娘子道一番謝意總是應該的。而且,別看如今盧師平安離宮,未得天子詔命,盧師能否離開東都還不知道。”
崔儉玄這才瞪大了眼睛,許久便重重一拍巴掌道:“不錯,你說得對,我怎就沒想到!”
他理了理腦海中亂七八糟的興頭,許久方纔長長舒了一口氣:“我想呢,九妹一直都是我行我素只知道捉弄人,怎麼這次突然管起這種正經事了,還願意幫咱們的忙,原來是因爲阿姊!唉,剛剛三師兄那心灰意冷的樣子,倒是讓我想起了阿姊當年。只不過三師兄還比她走運些,阿姊那般冰雪聰明美貌如花,嫁過門之後才知道,她那夫婿一直隱瞞身上惡疾,後來更是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
說到此事,崔儉玄一時扼腕嘆息:“後來祖母做主,阿爺阿孃就派人把阿姊接了回家,可她卻不願再嫁,一拖就拖到了現在!祖母病倒那會兒,阿爺在外爲滑州刺史,阿孃身體也不好,若不是她操持內外井井有條,家裡不知道會亂成什麼樣子!祖母和阿孃都替她可惜呢……要是她性子再溫柔些就好了……”
這最後一句話,卻是已經變成了低低的嘀咕。耳朵極尖的杜士儀並沒有錯過,但只見崔儉玄那惋惜中帶着幾分真心畏懼的表情,想起那時候崔五娘假扮趙國夫人李氏,雖年紀相差巨大,卻偏生讓人乍一看難以立時懷疑,便是因爲她能夠一瞬間將氣質從美豔嫵媚轉換成端莊高華,他自然不會覺得崔儉玄對崔五孃的評價加入了多少溢美之詞。
話說回來,崔五娘甫一新寡便被家裡接回,隨即在崔家打理內務,上下不但無人非議,而且人人讚歎。比起後世一座貞節牌坊鎖女子一生,甚至於夫死妻子自盡相從,掙一個烈女名聲,如今這世道對於女子真是寬容多了!
今日盧鴻進宮的情景,此前還來不及問,如今他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杜士儀說着話,心裡卻在思量今日在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麼,能夠讓盧鴻露出那般輕鬆的表情說出踐行宴三個字。這一分神,須臾便到了南市南中門。
此刻已經過了午後南市開市的時節,但依舊但只見入市的人絡繹不絕,有高鼻深目的胡商胡人,有衣着富貴的富商大賈,有粗布衣衫的尋常百姓,也有男裝打扮呼奴使婢的富家女子。相比外頭街道上的整潔安靜,這南市坊牆之中沸反盈天,那種喧囂嘈雜肆無忌憚地越過坊牆,一陣陣朝着人耳鑽了進來。
杜士儀印象中還是第一次跨入南市,而崔儉玄卻顯然是對此極其熟悉了,一路走便一路說道:“這南市本是隋豐都市,是洛陽三市中最熱鬧的,足足佔據了一坊半。市中一百二十行,三千餘肆,東西南北各開三門,總共十二門,出入最是方便,你要買什麼都應有盡有。不過,你家十三娘喜靜不喜動,恐怕會什麼都聽我家阿姊的。我家阿姊最愛的,是這西北隅一家專賣筆墨紙硯文房四寶的雅齋,如果十三娘看過了熱鬧之後,覺得此地太過嘈雜,十有八九會到哪兒去。怎樣,咱們是先逛一逛,還是徑直去那裡?”
聽到是賣筆墨紙硯這文房四寶的,杜士儀不禁心中一動。此刻進了南市,他但只見摩肩接踵都是人,對於看熱鬧的心思也就淡了幾分,當機立斷地說道:“就直接去那間雅齋吧,至於熱鬧,沿途隨便瞧瞧就行了。”
就算只是沿路的熱鬧,也已經讓人眼花繚亂。那些從賣金銀首飾到綾羅綢緞的鋪子暫且不提,其餘各肆,有貨賣于闐玉石印章的,有賣皮毛的,有賣瓷器,也有賣各色日常小玩意兒的。有錢的在市內正經開肆,沒錢的也有如同貨郎一般當街兜售各式貨物,至於空地上雜耍的,吐火的,玩繩技耍蛇舞劍乃至於使得一手好幻術的,總有一羣羣人聚攏觀賞。而杜士儀因爲高踞馬上,看得更加清楚,一時間覺得這不啻是大唐民間藝術博覽會,不過是比不上豪門夜宴的排場盛大而已。這一路走走停停,當終於抵達崔儉玄口中那座雅齋時,日頭已經漸漸有些偏了。
崔儉玄雖並非常來,可他只對迎出來的一個從者報了一個崔字,不消一會兒,那拔腿跑了回去的從者便領了一個衣衫齊整的中年人出來。那中年人笑容可掬地迎了杜士儀和崔儉玄進門,隨即便說道:“十一郎君可是稀客,正巧五娘子正帶了另一位杜小娘子在後頭小樓中品鑑幾方本齋新得的硯臺,不知道十一郎君可要上去同賞?”
對這些文房四寶,崔儉玄卻不比崔五娘熱衷,正要推辭,一旁的杜士儀卻接口說道:“既然來了,自然正要觀瞻觀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