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之下,代州都督府顯得靜謐而幽深,除了不時傳來的蟲鳴聲,就只有後院那小孩子咯吱咯吱的笑聲格外清楚。但隨着月亮漸高,孩子彷彿睡下了,也就再沒有多少雜聲。
安頓了孩子睡下,王容緩步來到杜士儀身邊,見其還在精神奕奕地看着那些考課案卷,便挨着其坐下,輕聲說道:“就連後頭官廨都傳說你今天雷霆大怒,嚇得上上下下噤若寒蟬。怎麼,是終於找到突破口了?”
“我就帶着這麼一丁點人到代州,哪來那麼快就有突破口?”杜士儀緩緩捲起卷宗,將其放在面前的書案上,這才笑看着妻子說道,“是別人送給我的棍子,我借過來敲打一下罷了。溫正義這個人本土意識很強,眼見得河東各大世家望族幾乎把持了代州的賓貢,而且本地文人武者也鮮少能夠揚名,而他以郎官致仕,子嗣又不爭氣,早已經是痛心疾首多年了。所以,試探到我興許有雄心,他自然就願意效勞。”
“那位溫老?他可是已經六十有五了,好大的魄力”王容訝異地挑了挑眉,旋即又問道,“那西陘關旅帥段廣真呢?我聽說,兵曹參軍錢通回到直房大呼冤枉,說是當初肯定得了段廣真的簽字畫押。要知道,他們既然敢做這種事,想必就一定不會疏忽這個。能夠平白無故讓簽字畫押的回執變成空白,這應該不是夫君新官上任才數日就能夠想出的手段吧?難道又是那位溫老?”
“溫正義雖說確實是讓我意外的第一個收穫,但畢竟老了,段廣真卻是我此行另一收穫。別人都以爲他不過區區一無憑無恃的武將,卻是小看他了”
想到那時候自己聽到段廣真自陳,曾經在給代州都督府倉曹參軍的回執簽押上動了手腳,加上在代州都督府擔任書吏的一個友人配合,從而使得字跡消失,別說是他,就連溫正義也爲之大爲詫異,杜士儀不禁笑了起來。但緊跟着,他翹起的嘴角便恢復了原位。
“這只是冰山一角,但我相信,只是揭開這少許,應該就會有人坐不住,只要等着別人接下來的反應,就可以出下一招。幼娘,你先看好二十六郎,餘下的不用分心,別人肯定也在盯着你。我初到代州,敲山震虎,比逼人狗急跳牆更重要。”
“我聽你的。”王容微微頷首,但緊跟着就問道,“只不過,你實話告訴我,劉墨起頭就沒跟我們進代州,他人呢?”
“跟着我進城的人,一定會有人死死盯着。這次兵曹參軍錢通不是把事情推去了北都軍器監嗎?須知太原尹李公身上兼的不僅僅是河東節度使,還有北都軍器監一職。想來我只消對外宣稱已經派人去請示李公,李公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絕不會坐視別人給他潑髒水,有些人就未必把持得住了”
儘管西陘關糧秣軍械短少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但接下來的數日之內,杜士儀彷彿完全忘卻了此事一般絕口不提。可他越是不說,下頭的屬官和吏員越發心裡沒底,尤其奉命清查的戶曹參軍裴海雲更是叫苦不迭。不說這涉及到的種種卷宗舊案是何等繁瑣,就是這其中露出的蛛絲馬跡,也讓他暗自凜然。這一天晌午,當兩眼滿布血絲的他合上最後一卷舊檔,揉着手腕站起身的時候,突見一個自己平日信賴的心腹書吏快步進來。
“裴戶曹。城北裴七郎求見使君,這會兒已經去書齋了。”
裴氏三支五房,東眷裴、中眷裴、西眷裴、洗馬裴、南來吳裴,這中間的分別,多數是和後期遷徙的地域有關,論根源全都出自河東聞喜。而這其中,相比其他各支,中眷裴這一支大多在河東一帶爲官,甚至將這一支的堂號都定爲河東堂,而宗堂就在絳州聞喜。除了在絳州、太原府、潞州等地極力鋪開之外,背靠雁門山,不像朔州雲州蔚州這樣不得不直面突厥和奚人威脅的代州,自然也是裴氏觸角深入的地方。
正如裴海雲對崔護說的,他所屬正是裴氏中眷裴這一支,他是裴光庭的族子,和中眷裴在代州的那些子弟不但是同源同姓,還是同宗同族,所以對於這些裴氏子弟自然少不得要照拂幾分。剛剛書吏提到的裴七郎,本名爲裴遠山,已經五十六歲即將花甲的年紀,正是河東堂負責代州裴氏的人,明經入仕之後也曾經當過三五任官,但政績平平,身體也禁不起在各地任上顛簸奔波,後來徙居代州,把中眷裴氏一族在代州的產業經營得有聲有色,據說族老對其人頗有好評,論輩分則是他的族叔。
“戶曹可要一起去見使君?”
“不用了。”裴海雲搖搖頭迸出了這三個字後,又對那書吏警告道,“既是七叔來見使君,和我無於,你休要到外頭瞎嚷嚷。”
中眷裴氏七郎裴遠山,乍一看去,是一個身形瘦削,眉眼含笑的溫潤老者。然而,杜士儀在官場廝混久了,以貌取人這種習慣早已被打入了冷宮,所以,他擺出的是冷淡卻不失客氣的態度。而裴遠山顯然是極其擅長和人打交道,幾句寒暄以代州的地理位置風土人情打頭,顯示出了其博學多才的一面,眼見得杜士儀彷彿面色霽和之後,他方纔含笑說到了正題。
“聞聽使君在成都時,勸茶修水利,又開茶引法,一時居人受惠,朝廷得利;在雲州時,安流民逃戶於雲中懷仁,輸石炭於幽州,運南糧於河東,東聯西結,人人稱道。今使君督雁門,民間上下全都在翹首企盼使君的點石成金之術,令雁門上下逾十萬之民衆,能夠安居樂業,生活安康。”
也就是說自己要是在代州沒什麼新鮮舉措,百姓就會對他失望,由是失卻民心?
杜士儀眉頭一挑,不動聲色地說道:“承蒙陛下器重,委我督代、蔚、雲、朔、嵐、忻六州,我需負責的,並不僅僅是代地一地百姓。我一貫的治政都是因地制宜,並非一味改弦更張。若是代州子民翹首盼望我新官上任便會推行一大堆聞所未聞的政令,那我倒是要讓他們失望了。”
這麼說杜士儀並不是真的打算大刀闊斧?
裴遠山心裡這般想,面上笑容越發燦爛:“使君果然虛懷若谷,在下敬服前幾日,我聽說有人傳言,道是西陘關歷年所送的糧秣軍械都有短少?這實在是聞所未聞東陘關西陘關,乃是代州雁門縣的東西門戶,倘若讓將士們餓着肚子,空着手去備戰隨時可能發生的戰事,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未知時至今日,這些虧空可否查出來了?”
“說不上虧空,西陘關上四年總計短少的糧秣,按照每月十五石來計算,總共是七百餘石,摺合成錢也沒有多少,與其說是貪贓枉法,不如說是玩忽職守。”杜士儀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見裴遠山在驚詫莫名之餘,彷彿還有些隱隱流露出的如釋重負,他便突然話鋒一轉道,“但據我訪查得知,代州常平倉,所貯糧食十不存一,此事不知道以遠山公的耳目靈通,可有什麼解釋?”
杜士儀總共就帶了寥寥十餘人來上任,而且代州當地豪強也都讓人盯着他的每一個僕從,就連他的妻子王容亦然。畢竟,衆所周知,當初雲州糧價騰貴的時候,那些糧商就是因爲忽視了王容一介女流,這才使得她從容從幽州轉運來了大批糧食,一舉解決了糧價危機。甚至於代州雁門縣中新出現的生面孔,也都有人死死盯着。
然而,如今杜士儀雖然揭開了西陘關糧秣軍械短少的蓋子,卻只是如同撒手掌櫃似的將其丟給了戶曹參軍裴海雲,連日以來並未有大動作,可今日一開口,揭開的竟然又是另外一個更大的蓋子
縱使裴遠山久經滄海難爲水,這會兒也不由得爲之色變,隨即慌忙遮掩道:“真有此事?若真是如此,這可是震驚河東……”
“是否震驚河東已經不用去考慮了,這麼大的事情,我總得要奏報太原尹李公。”杜士儀欣然背手站起身,繼而似笑非笑地說道,“另外,好叫遠山公得知,之前兵曹參軍錢通所言,西陘關的軍械短少,是因爲北都軍器監送來的東西本就有所欠缺,我不敢怠慢,早就連夜讓人去稟報了太原尹李公。李公大爲震怒,已經讓人在北都軍器監立時嚴查”
聽到這裡,裴遠山終於倒吸一口涼氣,心裡直髮苦。都說杜士儀上任代州這大半個月,好整以暇因循舊政,彷彿是很安心於驟然之間得督雁門,不想如從前那般折騰了,可如今看來,他哪裡是真的無爲,這分明是沒有最折騰,只有更折騰他代表中眷裴氏在代州獨當一面,已經整整十二年了,自忖大風大浪見過不少,可他在官場上的時候都是靠着家族餘蔭在當官,鮮少經歷過真正的爭鬥,更何況像杜士儀這樣鋒芒畢露的主官。
一時間,本以爲今次之行很容易的他登時陷入了最窘迫的境地。
“而且,據我所知,代州常平倉本就是開元之後方纔設的,因爲朝廷的本錢並不充裕,所以最初常常都是空倉或是隻積存了十之三四。可後來代州作爲中都督府,朝廷補滿了常平倉所需的三千貫本錢,常平倉依舊大多時候是空的。可是,在此前雲州糧價騰貴,河東河北也盡皆糧價騰貴的時候的,代州常平倉卻沒有按照朝廷的常平倉制令賣糧平抑糧價,一直積存全滿反而等到糧價應聲而跌之後,一直到如今,常平倉卻是空的,未知何解?”
說到這裡,杜士儀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厲色。貴時不賣糧卻囤積,賤時卻反而常平倉空了,這種匪夷所思的行徑,他絕不相信是區區糧庫大使就敢承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