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原本要被調派到雲中縣任職的那些官員,在馬邑得到新任命之後,縣令韓不爲竟然小中風不能赴任,杜士儀也並沒有太當一回事。
他在去年到雲州上任的時候,就打定主意,一定不能讓雲州只得雲中一縣,一定要在朔州到雲州的官道上再設一縣,作爲物資人員的轉運點,以及日後萬一真有大戰時可以彼此呼應的另一要鎮。所以,他才上書提請把這些新上任的官員調給了真正一窮二白的懷仁縣,而後又在城內動員了商戶,以及去年的那些俘虜,然後交給了南霽雲統管,又把王泠然也調過去懷仁幫忙。這麼一來,雲州都督府的人手吃緊不說,資金自然更緊張,郭荃就差沒有耳提面命讓他少花錢了。
韓不爲不於,總還有其他人。可就在這節骨眼上,來自長安城的崔家信使給杜士儀帶來了一個他始料未及的消息。
“你是說,崔十一郎和十三娘要到咱們雲州來?而且崔十一郎還是就任懷仁令?”王容滿臉的不可置信,直到見杜士儀點了點頭,她方纔驚呼道,“聖人怎麼會答應的要知道,之前你指名調了郭荃,又帶着正好賦閒的王子羽和小崔到雲州來,再加上王泠然是本來就跟着阿姊在雲州好幾年的,草創雲州的時候任人唯親,陛下嘉賞你的功績,自然不會說什麼,可現在又怎會……”
“其中內情,你看了就明白了。”
王容接過杜士儀遞來的信,見那大大咧咧的口氣,分明是崔儉玄特有的,她不禁莞爾,可看着看着就漸漸沉下了臉。等到明白了這般始末,她也不由得心頭怒起:“那韓不爲好大的膽子此等人真是鼠目寸光,杜郎你若真的是要難爲他們,直接弄到雲州放在眼皮子底下磋磨,難道他還能抗上?他要是早先就不願意來雲州,拼着推掉這一任辭了就是了,抑或者這次在馬邑借病請辭,何必再牽連別人活該從此之後永不敘用,甚至爲此牽連子嗣”
“你說得沒錯,懷仁新建,如果經營得好,招納人口屯田,只會比雲州更加便利,而且對於從前不得志的人來說,正是最好的展現才於的機會。韓不爲撂挑子,我還在想繼任者千萬不要選個更加指望不上的人,誰知道竟然是崔十一不過也好,我不怕被人說什麼任人唯親,區區一州之地,前後兩縣,再怎麼也比不上那些擁兵鉅萬的節度使惹人疑忌,放開手就是”
杜士儀既然這麼說,王容自不會掃興。然而,等到杜士儀離開,她心裡畢竟嘀咕,便立刻讓白姜去請來了固安公主。當她對固安公主將長安城那場變故和盤托出之後,固安公主卻沒有多少訝異,想了想便笑了起來。
“聖人如今尚在盛年,所以,對於年輕氣盛,卻又有真才實學的,自然會樂得其一展所長。更何況,如今的雲州總共纔不過兩縣之地,懷仁甚至還一窮二白,整個雲州兵馬也才三千,周邊更緊挨着駐軍數萬的太原府和幽州,哪裡會懷疑什麼?不過,阿弟畢竟升遷太速,入仕不到九年就已經六任官了,難免會有人疑忌,這次招人詆譭也是如此。我給你出個餿主意,聽不聽只在你自己,當年房相國懼內的名聲人盡皆知,固然因爲太宗陛下把醋假作是鴆酒賜下的緣故,可何嘗也不是房相國以懼內示人的緣故?”
王容輕輕吸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一絲紅暈:“你是說……”
“就是讓你悍妒”固安公主笑眯眯地明示了一句,隨即循循善誘地說道,“你是陛下賜婚的,我也不是挑你的刺,無論門第家世,你本是及不上阿弟的,但正因爲如此,你死死攔着他不許沾花惹草,甚至連別人送來的美姬,甚至做主分送給其他人,不就很容易被人詬病了?哎,悍妒本是女人天性,總不用我教你吧?”
見王容若有所思,顯然是聽進去了,固安公主方纔繼續說道:“管仲自污,雖有人笑話他是不思規勸齊桓公治理好內院,但身爲重臣者,能力卓絕,人品無暇,這纔是最容易招人忌的。阿弟眼下單單一個懼內的毛病就已經足夠了,但倘若他異日出將入相,只怕這還不夠。
昔日姚宋二相,姚相國貪財,而且對於礙着路的人毫不手軟,陛下容下了,只在最後他實在太過分的時候將其罷相;宋相國則是崖岸高峻,但他人品無暇,人緣卻很不好,少有相處好的同僚,所以陛下也一樣容下了;燕國公在容人之量上,還要略勝過姚相國,人品才具有過之而無不及,卻反而險些遭人算計連命都丟了,究其原委,身在高位漸漸失卻了自省之心是其一,可何嘗不是因爲他身爲文壇領袖,一呼百應的名聲太大了?”
這邊廂王容在和固安公主評點朝中那一位位相國,那邊廂杜士儀到了都督府正堂召集了上下屬官,正式宣佈了崔儉玄將作爲懷仁令前來雲州上任的消息。此話一出,王翰崔顥郭荃王芳烈這些和他親近的還好,宋乃望張再水這些人便是驚駭萬分了。
雲州已經幾乎是杜士儀自己人的天下了,這新置的懷仁縣報上去獲批就算了,甚至把原本撥給雲中縣的官員轉調懷仁縣也同樣算了,可竟然在前任縣令在馬邑發病撂挑子之後,朝中轉瞬就派了杜士儀的妹夫來接任?這是要把雲州變成杜家天下嗎?
杜士儀只是爲了通報,又不是爲了和他們商量,等到衆人散去之後,他就把王翰幾個請到了自己的書齋說話。甫一落座,他便笑着說道:“原本我請建懷仁,是打算穩紮穩打,慢慢推進的。但既然是韓不爲撂挑子,結果換了崔十一過來,我就可以放開手了。老郭,都督府賬面上還有多少結餘?”
本來掌管戶曹的是崔顥,但崔顥對於賬面上的東西素來不甚瞭然,再加上郭荃曾經擔任過管理戶曹的萬年尉,又曾是以財計著稱的宇文融的心腹,所以讓他掌管雲州的錢袋子,上下無人不服。此刻杜士儀一問,郭荃也不去翻什麼賬本,泰然自若地說道:“總共是一千二百三十二萬錢,零頭就不算了。”
聽着似乎很不少,但換算成貫,這個數字就很不起眼了。尤其是在當年安樂公主一條裙子就價值一億的對比下,這個數字簡直是微乎其微。然而,對比如今雲州城不斷大興土木的巨大開銷,賬面上還能有結餘,這已經足夠衆人對郭荃的理財本事刮目相看。
杜士儀想了一想,又問道:“不算懷仁,夠用多久?”
“雲州因爲陛下的特許,五年之內不徵租庸調,同時也意味着,沒有收入。去年能夠有這樣的結餘,一來是因爲剿滅馬賊,賺了一筆,打壓糧商,賺了一筆,打贏了突厥三部和奚人兵馬的突襲,再次賺了一筆。再加上利人市那些鋪面的所得,如果不是這些進項,只怕雲州都督府就要喝西北風了。”郭荃毫不客氣地說。
王芳烈在衆人之中資歷最淺,卻不但蒙杜士儀一手提拔,其祖父也是因爲杜士儀上書建言而得了追贈,所以,他見其他人一籌莫展,便忍不住低聲問道:“自從利人市開張以來,進駐的商家絡繹不絕,賣出去的鋪面一直都是雲州最大的進項之一。如今若是吃緊,何不再開另外一個集市?”
“利人市更多的是針對外族,而云州百姓才這麼一丁點,有多大的需求?就是利人市,你看看大多數時候也是門可羅雀,倘若不是每隔十天半個月,就往往從奚族有人過來採買各種東西,這利人市就根本維持不下去。”說到這裡,郭荃便若有所思地說道,“倒是我手頭的各商戶保證金,還積存有整整三千萬錢,這筆錢一直都沒有動過,如果真的是急需,不如……”
“不行,保證金不能動。”杜士儀幾乎想都不想便擺了擺手,斬釘截鐵地說道,“若是動了,日後有些事情就說不清楚。對了,雲州城如今百商雲集,櫃坊以及寄附鋪等等應該也有吧?這些不同於那些茶行綢緞莊等等,一定要加強監管。”
他說着便看到郭荃隨手遞了一本簿冊上來,驚訝於這位準備齊全,他隨手翻了幾頁,竟是突然發現了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望嶽寄附鋪。他還清清楚楚記得,當初大師兄盧望之說過,這是整個盧氏草堂的產業,只沒想到不聲不響就已經開到雲州城來了。
於是,放下這本簿冊之後,他就沉聲說道:“懷仁縣暫時不用先忙着築城牆,先以坊爲單位,築起坊牆,讓徙居百姓在內安居,然後逐步推開,最後再築起城牆。如此,可以避免城池大小難以容納百姓之憂。”
而對於那巨大的開銷,杜士儀想了一想,最終做出了決定:“雲州城中,我原本留出了距離都督府和利人市最近的四個坊一直沒有劃撥出去。拍賣其中兩個坊的土地吧,商戶們需要有地方積存貨物,至少先把如今資金緊張的一關撐過去再說。老郭,你和芳烈留一留,我有話對你們說。”
等到王翰和崔顥這兩個最不在乎小節的起身離去,杜士儀便讓陳寶兒從書架上拿下來一本水經注,見郭荃拿了在手中疑惑不解,他就沉聲說道:“水經注中有漯水一篇,言說,、發火山東溪,東北流出山。山有石炭,火之,熱同樵炭也,。而又有言說平城火井,‘山上有火井,南北六七十步,廣減尺許,源深不見底,炎勢上升,常若微雷發響,。這所謂石炭,比我們伐木燒炭的效率要高數倍不止,無論是打鐵還是燒瓷,全都更勝一籌。芳烈,你和你父親在雲州住了四十年,這火井也好石炭也好,應該比其他人瞭然,記住,我只要露天可採的。老郭,此事你襄助芳烈一二,覈算成本的事,沒有人能比你更在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