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洛陽已經漸漸進入了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除卻天街上楊柳成蔭,走路的時候還能得到幾許遮蔽,在那些沒有栽種樹木的地方,火辣辣的太陽下只消走上幾十步,就足以讓人汗流浹背。然而,和天氣一樣火熱的還有即將開考的今科制舉。
草澤自舉這樣的名頭,使得不但那些聲名遠揚的文人墨客,就連草澤之中無人聽聞的尋常百姓也能上書自薦,獲得應試的機會。因此,相比平常應試者不過三五十的制科,今年這一科足足有一二百人應試,其中除卻褐衣百姓,白身士子,也不乏在任的低階官員。這一日的洛陽定鼎門前,等候入城的幾個士子中,便有人憤憤不平地議論起了此事。
“豈有此理,那位蕭少府已經是藍田縣尉,這可是堂堂畿尉,即便進士及第,都未必能夠一舉釋褐授此職,他竟然還要和我們相爭?”
“你少說兩句,那是蘭陵蕭氏子弟,而且據說是如今的朔方節度使蕭大帥的侄兒。”
“說是草澤自舉,可又有多少機會留給咱們這些出身寒素的士人?”
聽到這些話,正在前頭和城門守卒辦理一應事宜的一個少年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見說話的兩個士子大約三十許的年紀,面上俱是流露出了憤憤不平之色。他心中一動,也沒有說話。當守卒驗完過所笑吟吟地和他打過招呼之後,他快步回到後頭一行人跟前呈上了過所,躍上馬背之後,心裡卻不由得想起了從草堂啓程赴東都之時,盧鴻對自己的教誨。
“放眼大唐朝堂,士族寒素並立,然則所謂寒素,前代縱使沒有官宦,至少也是讀書之家,亦或是敗落的衣冠戶,三代沒有入仕的少之又少。如你這般出身鄉野,每一步都會比尋常人更加艱難。寶兒,要想在兩京之地立足,你要下比那些寒素更多十倍的功夫”
“這就是洛陽城……”
此行回東都,杜士儀一路上行程頗快,又嚴禁身邊人知會杜十三娘抑或是崔儉玄,甚至還帶着王容陳寶兒悄悄轉去嵩山見了盧鴻和盧望之,儘管知道日後要見面並不難,可離開草堂後,他和王容兩人還是在一處官道旁的客舍纏綿了一宿方纔分道揚鑣。此刻過了定鼎門,杜士儀見陳寶兒面對那條直通天津橋後洛陽宮的天街,露出了震撼的表情,他不禁側頭饒有興致地打量着自己這個得意弟子。
“天街氣象,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陳寶兒終於從那種乍見都城的震撼中回過了神,等到發現杜士儀在端詳自己,他不禁赧顏地低下頭去,“我還以爲益州蘇州那樣的,就是大城了。”
“東都氣象,自然不同凡響不過有好處也有不好處,四處達官,遍地顯貴,一不留神就要得罪人。所以,寓居東都,首要就是謙和待人。”
杜士儀才笑吟吟地提點了陳寶兒一句,旁邊卻突然插進來一個聲音:“這位郎君教人謙和,着實是虛懷若谷之人。須知兩京之地飛揚跋扈之輩不知凡幾,能做出幾首歪詩便以爲天下第一,能夠舞兩手劍便以爲自己是裴將軍,更不要說那些只會寫些大而不當策論的傢伙了”
疑惑地打量了一眼身側那兩個帶着侍童的士人,發現並不認識,杜士儀便頷首一笑以示迴應。而對方見他沒有搭話論交的意思,遂也只是點點頭便前行進城。這時候,認出了他們的陳寶兒連忙上前幾步,低聲說道:“杜師,剛剛我和守卒說話的時候,聽到他們在抱怨今科制舉,說是什麼藍田縣尉竟然也要參加,沒有機會留給他們這些出身寒素的士人。”
“原來如此,怪不得只聽到我那寒素兩個字就會那麼激動”
杜士儀深知這所謂公平,從來就不是絕對的,因而也沒往心裡去。此行說是悄然抵達東都,但他回來驗了過所,城門守卒必定會一層層報上去,到時候該知道的人自然而然就會全都知道了。於是,他便揚鞭笑道:“時候還早,我先去看看我那外甥和外甥女。去幾個人先回觀德坊私宅收拾收拾,寶兒和其餘的人,隨我去永豐坊崔宅”
烏頭門內朱門銅環門前列戟,庭院深深的真正甲第豪門,陳寶兒還是第一次見,雖則面上不再如見到了洛陽城和定鼎門天街之後一般震撼,但心裡的那股震動自然不小。他進過益州大都督府,也進過蘇州刺史署,在成都縣廨也住過多時,可是,踏入清河崔氏這座豪宅,眼見得僕人垂手婢女息聲,迎面而來的世家氣象讓他不由自主放輕了呼吸,直到看見那兩個在婢女簇擁下快步走來的倩影時,他方纔忍不住擡起眼瞼迅速瞟了一眼。
這一看,他就險些沒能移開目光。年少的那個竟是忘乎所以地撲進了杜士儀懷中,又是哭又是笑,而年長的那個,亦是一雙眼睛不離杜士儀左右,目光中既有關切,也有喜悅,但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阿兄真是的,回來了也不遣人相告一聲,我好去接你十一郎天天都在念叨問你什麼時候回來,我這個當妹妹的竟是答不上來”
一別就是將近三年,見杜十三娘出落得更加嬌豔,此刻雖是薄嗔淺怒,可眉宇間那舒心喜悅之色卻顯而易見,杜士儀頓時回了一個笑容。然而,當他稍稍一側頭,看見了崔五娘時,他不禁微微一怔。
和當年初見已經過去了九年有餘,歲月對於崔五娘來說可算得上是頗爲優厚,只在眼角留下了微微痕跡,彷彿逝去的不是九年,而是一年。然而,當年那個狡黠而強勢的女郎,如今卻蛻變得越發珠圓玉潤,從容不迫。
“一別三年,杜十九郎看上去氣度更勝從前了。”
“五娘子過獎。”杜士儀連忙拱手相見,寒暄兩句之後,他便招手示意陳寶兒上了前來。因爲他從前寫信回來時曾經提過在蜀中收的這個弟子,杜十三娘忍不住笑眯眯端詳了好一會兒,這才和崔五娘交換了一個眼神。
“怪不得阿兄會對他一見如故,看着很像是阿兄當年呢”
對於這個評論,杜士儀很清楚,是因爲陳寶兒過了年便已經十三歲的年紀,讓杜十三娘想起了和他當年在嵩山求醫再求學的時候。而對於崔五娘而言,附和歸附和,見陳寶兒有些惶恐地低下了頭,她卻忍不住想到杜士儀初見之時,就一下子揭穿了崔九娘假扮崔儉玄的情形。
杜十三娘也不過是隨口一笑,旋即少不得嗔怪杜士儀就這麼回來,她連見面禮都放在屋子裡忘了拿出來。而陳寶兒傻呆呆地跟着衆人來到了一座紅白相間的建築門前,眼見得那些僕婢讓開兩側放了他們進去,他跨過門檻的一剎那,便發現屋子裡的陳設並不似自己想象中那樣珠光寶氣。而居中的坐榻上,赫然是一個鬢髮霜白的老婦,約摸五十出頭的光景,聽到杜士儀口稱趙國夫人,他便立時知道,這就是已故趙國公崔諤之的夫人。
“寶兒,過來。”
見杜士儀招手示意一個少年過來行禮,趙國夫人不等其下拜便連聲吩咐攙起來,等崔五娘笑着把人推到了自己近前,她細細端詳了片刻,最終欣然點頭道:“聖人此次下令在草澤之中揀選人才,如今見到這孩子,我也不禁相信天下遺才衆多好好的一塊璞玉,放在鄉野之間,就真的要埋沒了。我也沒什麼其他送給你的,日後崔家的藏書樓,你儘可來一覽藏書。”
陳寶兒身在鄉間,一卷書幾乎是被人視若珍寶,因而當聽到趙國夫人竟然如此許諾,他只覺得感激涕零,不假思索便拜倒在地:“多謝夫人成全”
杜士儀知道,趙國夫人此舉對於陳寶兒來說是多大的恩惠。須知他當初放出去在書坊中的那些書,除卻在嵩山草堂中的那些積累之外,大多數都是在崔家藏書樓中的抄錄所得。大多數的士族藏書都是秘不示人敝帚自珍,如趙國夫人此舉有多難得,只有受惠者自己心中清楚。等陳寶兒起身之後,他應趙國夫人吩咐在旁邊落座,含笑說了幾樁在外的軼聞趣事,正說笑間,就只聽外間傳來了一陣喧譁。
“好你個杜十九,偷偷回來也不捎個信,以爲你官大我治不了你是不是”
隨着這聲音快步進來的正是一前一後兩個人,陳寶兒擡頭看去,就只見兩人年紀相仿,俱是二十出頭,前頭那個面容姣好一如女子,可偏偏大大咧咧嚷嚷的就是此人。後頭的那個眼神有些陰鬱,但亦是俊朗的美男子。而這時候,杜士儀也迎了上去,竟是和前頭那宛若女子的青年相擁而笑。
“我不是怕你崔十一如今大名鼎鼎,所到之處無人不識,我這才低調地回了東都麼?”
“鬼話”
崔儉玄泄憤似的在杜士儀肩膀上使勁捶了兩下,等到各自分開之後方纔拉着王縉上了前來:“當初你走的時候,我這妹夫的喜酒你都沒來得及喝他兩日後就要下場應草澤自舉科了,今天你先去覆命,然後咱們給你接風洗塵,你這個杜三頭也給他沾點仙氣,好讓他和你還有他阿兄一樣,也奪個制頭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