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杜士儀和張嘉貞之間可說是有着解不開的仇怨,但張嘉貞罷相之後已經有將近兩年,而他到成都之後也沒見着對方的面,如今張嘉貞再遭重創,他自然不會像此前對待河南尹王怡那樣相送一程,然後說些風涼話諷刺一二。不但是他,據他事後得知,張嘉貞在接到聖命之後,立時三刻交割完一切事務動身啓程,半點都沒有耽擱,走的時候也沒有驚動任何人,更不用提有人爲他送行了。
而宇文融也沒有在成都城內逗留太久,須臾就啓程繼續其作爲廉察使的職責。他所提到的範承明既然還未到任,這益州大都督府內雖還有司馬在,卻也不會插手來管杜士儀的事。視察過成都縣學,查看過生員簿冊之後,杜士儀便接到了成都四家最有名大戶拜見的帖子。除此之外,那些中等乃至於再次一等家族主人拜會的帖子更是積攢了厚厚一摞。
益州又名蜀郡,雖則富庶,但因爲偏居西南,卻並沒有什麼極其有名的郡望世家,哪怕是世居本地已久的家族,也不免爲了擡高身世,硬是把本家扯到那些赫赫有名的世家大姓上。這一天,杜士儀有意把四大家的拜會全都集中在了一起,卻只見這四位家主幾乎一塊抵達。
一個自稱是清河崔氏旁支,興許知道他的妹妹嫁進了清河崔氏,一上來就套近乎,口氣恭敬中帶着熱絡;一個自稱是趙郡李氏的分支,聲稱家中藏有曾經於高宗年間爲相的族叔李敬玄的親筆真跡;至於另兩位便顯得低調許多,一者姓羅,一者姓吳,倒是沒有攀龍附鳳,只是謙虛地陳情說自家百多年來都在蜀中繁衍生息。
杜士儀一直都是面帶微笑看他們搶着和自己寒暄抑或陳情,直到人漸漸告一段落,他方纔溫和地說道:“我釋褐至今,不過三年有餘,先爲萬年尉,再爲左拾遺,出爲外官是第一次。巴蜀素來富庶,雖不比關中天府之國,卻也是物產豐饒之地。然而,我上任伊始曾經親身往各村訪查,所見之處田地固然衆多,然則灌溉水利卻多半老朽,更有甚者爲取水紛爭。我觀成都城北之地,臨近毗江,一則可蓄水以便旱時用,一則可修此前的官渠,取水供鄰近千餘頃農田,而縣廨查閱舊檔,此前數任縣令也有不少曾有此議,聽說便爲各位不是拖延,就是搪塞過去了?”
強龍不壓地頭蛇,作爲在成都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甚至無需四大家,只要一兩家合力,就足可讓新來的縣令無計可施,但杜士儀此前名聲太大,後臺也更硬,他們不得不小心對待。此時聽杜士儀說起圍堰引渠,蓄水設池的事,四個年紀不一卻都頗有城府的家主對視了一眼,自稱清河崔氏旁支的崔老翁崔澹便於笑了一聲。
“明公,老朽僭越,代各位解釋一二。不是我等不願意助明公興修水利造福鄉鄰,也讓自個兒有些好處,實在是我們心裡吞不下這口氣這些年從各地遷過來落戶的外鄉人越來越多,四處佔地圍墾不說,而且還時常爲了爭水,和咱們本地人爭鬥,甚至於還硬是毀了田界,說我們世代耕種的地是他們新開墾出來的荒地爲了這個,別說紛爭,每年就連官司也不少……”
這話還沒說完,杜士儀便似笑非笑地打斷了他:“這話怕是言過其實吧?要知道,他們所墾田地全都在籍外,不上籍冊,就是告官也必然是他們輸,再者他們人少,本地人多,正要相爭起來,也是他們吃虧纔是。”
見杜士儀竟然敏銳地識破了自己的苦情戲,崔澹的臉上有些尷尬,但很快就於咳道:“明公慧眼如炬,不過,這些興修水利的好事,他們一毛不拔,結果卻受惠最大,我們豈不是又出錢又給自己找麻煩?而宇文中丞的新政,更是還蠲免了這些潛逃流民的賦役,這對我們安分守己的本地居人來說,實在是太不公平。族中已經有小一輩的焦躁按捺不住了,說這簡直豈有此理”
崔澹這一起頭,其他三人自也是你一言我一語。有說這些外鄉人當年在饑荒之時涌入巴蜀,造成當地人多少難處的;有說城中游蕩閒漢,多數都是這些客戶的……甚至還有人提到那些假借衣冠戶爲名,兼併本地人永業田口分田,又不繳納賦稅,又可寄籍貢舉,以至於本地士子義憤填膺的。說到最後,四個人更是連番叫苦,杜士儀冷眼旁觀,不禁心中暗自冷笑。
宇文融的括戶,是將逃戶隱戶客戶都檢括出來,重新造籍冊;而括田,也主要括的是這些人戶所開墾出來不在朝廷籍冊上的田畝。但對於真正那些兼併無數的大地主,卻並未清查他們的田畝。所以說,客戶得利,不過只是蠲免幾年賦稅,而這些本地大戶得利,卻是從之前到現在,甚至還要綿延到將來
所以,等到衆人這一番表演再次告一段落,他方纔笑吟吟地說道:“此次宇文中丞過境成都,我曾當面請教過他,衣冠戶寄籍貢舉暫且不提,但客戶除非服賦役,其子弟不許應貢舉。所以,田土水源之爭之外,於各位子弟息息相關的貢舉之事,諸位不用操心。而且……”
見自己這突然用而且二字轉折,果然是引來了衆人全神貫注留心,他便淡淡地說道:“儘管如今每年歲舉,各鄉由解試拔擢的名額越來越多,但聖人以及朝堂諸位相公之意,卻仍是覺得國子監以及諸州府縣學解送,方纔爲正道。雖則我當年連取解頭狀頭制頭,可爲萬年尉之後,最重視,也仍是縣學。如今我既然主政成都,便要把漸漸式微的縣學好好振興起來。我明日便會去見益州刺史王使君,請將從明年起,成都縣試解送蜀郡州試的名額,留出一半給縣學
李隆基這個天子是一直力主整治學校,甚至曾經有將各州解送名額全部留給州學縣學,而長安洛陽則是直接由國子監解送的打算。然而,兩京國子監也就算了,各地的州學縣學良莠不齊,有些根本就是名存實亡,再加上行卷公卿謀求薦舉已經成爲了一項風尚,屢禁而不止。而杜士儀此番言下之意,不但是說要大力整治縣學,而且更是暗示,他可以作爲蜀郡才子的引薦者
如今進士科雖則難取,可明經卻還是取中率不錯的
崔澹雖年紀一大把,剛剛又衝殺在前,可眼下卻又是第一個怦然心動的。原因很簡單,蜀郡崔家前些年還出過兩個縣尉,一個嶺南縣的縣令,可任期屆滿過後還得回吏部候選,這一候,一個等了十五年後鬱鬱而終,另兩個至今還在京城苦等,此外就再也沒有入仕當官的人了而且每每出仕,都是從流外起步,再這麼下去,崔家遲早會退變成二流。於是,他眼神閃爍了一陣子,便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道縣學所延者,如何甄選?”
“自然是我命題,或試歌賦,或試策論。但使才高,無論年高年低,一概可入學。每月初一十五,我會親自臨學講課考較。”
此話一出,崔澹想起自家唯一讀書還算精進的長孫,便眯起眼睛咬了咬牙道:“明公既然有如此遠見,圍堰引渠之事,我崔家願附驥尾”
崔澹只被杜士儀拋出的這個誘餌一激,這就立刻伸脖子咬鉤,其他三家頓時惱火之極。然而,四大家本就是各有各的利益,說不上同進同退,三位家主也只能裝作沒聽明白杜士儀的意思。等捱到告辭的時候,三人一從那閒適的二堂中出來,便對崔澹冷眼相對。
可在六隻眼睛的惱怒瞪視下,崔澹卻臉皮甚厚,一點都不以爲意地拱了拱手道:“各位也不用看老朽,我家長孫粗通經史,詩賦也都還不錯,倘若真的能僥倖拜入杜明府門下,將來必然能夠振興崔氏。杜明府所言水利本就是造福鄉鄰的事,出幾個錢老朽還能夠承受得起再說了,杜明府和崔家是姻親,我忝爲清河崔氏旁支,自也該和主家一條心。”
見這滑胥的老頭兒說完這話便樂呵呵地自顧自走了,其餘三人對視一眼,關係甚好的羅家家主和吳家家主便看向了李家家主李天絡。後者冷笑一聲道:“這崔翁是想家裡出個官人想瘋了我們三家卻不比他家漸漸破落得只剩下錢,不必急在一時。”
一路往外走時,他便低聲說道:“要知道,新任益州長史即將上任,據我所知,是河內範使君,和長安張相國相交莫逆……”
然而,故意賣弄消息靈通的李天絡到縣廨大門口時,卻和兩個年輕人撞了個正着。其中一個年紀輕輕面上還有些稚氣,而另一個卻身材昂藏面色傲氣,甚至看見他們時,那稚氣少年對他們一行三人含笑點頭,另外那個昂藏青年卻只是稍稍一揚下巴就算是打過了招呼。面對這幅情形,李天絡不禁面沉如水,其餘兩位家主也都是心中一沉。
成都四境客戶之中,大多數是窮困且沒根基的,但也有從外地遷來的衣冠戶,這其中便有一戶是楊氏。雖則楊家之主楊玄琰出自河中楊氏,嚴格算起來只是大名鼎鼎弘農楊氏分支上谷楊氏的分支,隔得關係已經很遠了,而且在成都置辦田土不過千餘畝,只是不容小覷而已。可那個昂藏年輕人的家族就不一樣了。
那一家雖非寄籍蜀郡,而是東北面的閬州,也並非極其顯赫的名門世家,但卻家財萬貫,在蜀郡四境佔有田地不下萬畝,蓄養的家奴和佃戶衆多固然沒有世家之名,卻有豪強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