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幷州大都督府一樣,益州大都督府的大都督之職素來都是皇族遙領,並不上任,因而長史便形同於大都督府的最高長官。兼且益州是劍南道的首府,位置異常重要,益州長史凌駕於諸州刺史之上,唯一缺少的也就是真正的管轄權。於是成都城內這座大都督府自營造以來年年修繕,百多年間前後經過四五次大修擴修,幾乎佔去了西城明儉坊將近一半的土地。而門前守卒林立,朱門銅環石獅子,看上去大有氣勢。
當杜士儀帶着從者在門前一躍下馬之際,卻發現這麼一座可稱得上是益州乃至於劍南道最重要的官廨,眼下卻是冷冷清清,很少有進出的屬官和吏員,也不見別的官廨那樣謁者如雲。而看到他這位來客,門前一個守卒迎上前之後便施禮說道:“張使君吩咐,非公務不會外客,敢問這位郎君所來何爲”
“下官成都令杜士儀,上任伊始,前來拜會張使君。”
此話一出,門前幾個守卒頓時全都看了過來。儘管杜士儀和張嘉貞之間的私人恩怨興許並不爲大衆所知,可成都令換人的事,而且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杜三頭,這成都地界上至富家大戶,下至平民百姓,大多數人都聽說了。
這會兒有人打量杜士儀形狀,有人彼此竊竊私語,而那迎上前來的守卒卻不禁露出了爲難的表情,猶豫了好一會兒方纔開口說道:“不是某不爲明公通報,實在是張使君規矩大制度嚴,不喜歡下官拜謁,就連前時各州使君前來…
杜士儀又不是真想見張嘉貞,只是不想落人口實,說是自己履新之際竟然不去拜見同在本地的上司。於是見那守卒吞吞吐吐不敢繼續往下說,他便從善如流地說道:“既如此,我也不難爲你了。到時候你只要對張使君從者稟報一聲,說是我來過即可。你們職責所在,也辛苦了。”
這一句辛苦了頓時讓幾個守卒心中暖洋洋的。這來來往往的官員多,大人物也多,不頤指氣使就不錯了,哪能夠得人和顏悅色慰問一聲?於是,剛剛那迎候杜士儀的年輕守卒誠惶誠恐連道不敢,等送了杜士儀出去幾步,他眼望着人上馬帶了隨從離去,這才轉身回到門前,卻是滿臉殷羨地對同伴說道:“杜明府一點兒也不倨傲,之前那些擔心他初來乍到便急功近利的,簡直是白操心
“誰知道呢……不過確實真和氣。”
“只望張使君也知道我們辛苦就好。這大半年所有謁見者幾乎全都擋駕,咱們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聽說有人都說我們是益州大都督府的門神了。”
“你們在議論什麼”
幾個守卒一時難以抑制衆說紛紜的時候,突然只聽得背後傳來了一聲疾喝。回頭見是張嘉貞身邊的一個心腹從者張允,他們慌忙閉嘴再不敢言。可剛剛張允已經聽到了這些人議論張嘉貞吩咐擋駕所有謁見者的事,此刻登時面色陰沉:“竟敢在背後非議張使君,爾等好大的膽子”
儘管已經罷相左遷,但張嘉貞顯然並沒有被一貶到底。也正因爲如此,他更痛恨被人輕視小瞧,於是,他對於那些到益州公於時來見自己的刺史一概都相當冷淡,而忖度其他謁見者不是求官求名,就是求關說人情,他更是完全不見,所以張允等從者自然明白主人的微妙心思。
此刻他這聲色俱厲一喝,果然就有人受不得這逼問,結結巴巴地說道:“張大兄,真的不是我等貿然背後非議。是剛剛杜明府前來拜謁,因爲張使君吩咐過非要緊公務來見的益州官員一概擋駕,所以我等就讓他回去了……”
話還沒說完,張允便急忙問道:“哪個杜明府?是新任成都令杜十九郎?
“正是。”
這時候,張允頓時氣得倒仰。自從罷相之後,張嘉貞就一直怏怏不樂,之前聽說杜士儀從左拾遺出爲成都令,還爲此大笑了三聲,顯見心中痛快。如今杜士儀上任伊始來拜見上官,正好讓張嘉貞一出心頭之氣,可誰曾想竟被這些愚蠢的傢伙給把人趕走了事到如今,難不成他還能去追了杜士儀回來?
“飯桶”
撂下這句話之後,他就惱火地轉身便走,卻沒有注意到身後衆人是個什麼表情。等到見了張嘉貞,他小心翼翼提到了剛剛杜士儀前來拜見,結果卻被擋駕的消息,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張嘉貞只是微微皺了皺眉,卻並沒有多少怒氣,而是淡淡地說:“以前如何現在還是如何,除非他杜十九有什麼要緊的公務事求見,否則我卻也犯不着在他面前抖上官的威風”
王守一的死訊他是前一陣子就收到了,而就在今天,他得知了廢后王氏鬱鬱而終的消息。一想到曾經與天子伉儷情深的王皇后就這麼死於非命,而赫一時的國舅王守一不但賜死,家產更是被查抄出了不下百萬貫,一時長安上下還有百姓拍手稱快,他就心裡堵得慌。
他和王守一的關係不是秘密,張說又是睚眥必報的人,焉知不會藉此讓他進一步被貶?想當初姚崇排擠張說時,用得可就是一貶再貶這一招,所幸張說比劉幽求韌性足,竟是挺住了
張允敏銳地察覺到了張嘉貞的不安,忍不住開口叫道:“使君……”
“什麼都不用說”張嘉貞冷笑一聲,站起身來背手說道,“我可不是那等遭挫之後便只會憂憤的人。不爲良相,便爲良將,就算這一關難過,將來聖人遲早都還會記得我張嘉貞,我須不是那等無能之輩年初回朝之際,我還捶得張說落荒而逃,這次有什麼好怕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杜士儀當然不知道,張嘉貞沒有居高臨下見自己,最大的緣由便是因爲這位舊日宰相生出了自危之心,根本顧不上他。
而他從益州大都督府好端端地回來了,由於從者都得了吩咐,並不隱瞞吃了個閉門羹之事,因而縣廨上下的屬官自是心情各異。既是初來乍到,已經吩咐了一切從舊例,杜士儀便表現得悠閒自在,去拜見張嘉貞不果的這天下午,他就命人執帖去了李白和吳指南投宿的旅舍,得知兩人去了張儀樓,他便索性帶人找了過去。
錦城名勝,東有散花樓,西有張儀樓,儘管杜士儀帶的都是家中隨從,沒有到過蜀中的人,但隨便攔一個路人一問,他便立時知道了,這所謂的張儀樓,便在成都西門。
相傳此地乃是當年秦滅蜀國,而後張儀築城時,用來定方位的地方,後來此地便建起了這座張儀樓作爲西門城樓。因樓高百尺,因而又得名曰百尺樓。這座百尺張儀樓重檐飛字,巍峨壯麗,儘管鄰近城門重地,但如今太平盛世,每日上午下午各有一個半時辰,容百姓登樓觀賞。
說是百姓,但多數都是有閒情逸致的讀書人。這會兒杜士儀帶着兩個從者一上去,就發現四下裡最多的便是一身白衫的士子,此外便是三兩衣着華麗的富商大賈,竟是藉着這寶地談生意的。他轉了一小半,就找到了李白和吳指南,可見他們那邊彷彿還有三四個人在,他就沒有湊過去,而是到城樓四面轉悠了一圈,極目遠眺,卻只見山水宛然入目,讓人心曠神怡。
“這張儀樓西瞻蜿蜒岷山,觀大江之水千里奔騰歸來腳下,南俯二江迥濤東漸雙流入於大海,北眺遠岫林端絕域春色,東臨少城街巷紛錯百族肆居,可謂是成都第一樓,較之散花樓更勝何止一籌屆時若是宇文中丞到了成都,自然該由這西門而入”
“一口一個宇文中丞,你只不過是寄籍成都,可不是地地道道的成都人。這位宇文中丞一路括田括戶,又是查訟案清田畝,到時候若是知道仁兄家中人口衆多,卻是從江淮遠遷到此的衣冠戶,卻是從來不服賦役,那時候可就有得你好看了”
杜士儀突然捕捉到了這有些針鋒相對的一問一答,不由得眉頭一挑。儘管他昨日方纔上任,可縣廨之中那幾個屬官,卻是從未提到過宇文融即將抵達成都的消息
如今宇文融身兼數個使職,驛遊天下,勸農、覆囚、括田、括戶、勾當租庸調地稅、廉察天下百官,幾乎就沒什麼管不着的,活脫脫一個口稱天憲的欽差大臣。此時此刻,他沉思片刻,便對身邊一個從者吩咐了幾句。等到他又前行時,那從者便笑容可掬地向那兩個說話的書生湊了過去。
然而,等到杜士儀一個圈子轉下來,又看到了李白和吳指南時,卻只見吳指南臉上漲得通紅,竟是與人激烈爭執了起來。聽到剛剛和他們說話的幾個士子左一個客戶,右一個外鄉人,譏刺反諷不斷,其中趕人之意溢於言表,他頓時眉頭大皺,當即大步走上前去。
“不意李十二郎也在此地,倒是趕巧了。”
吳指南知道李白不喜歡與人口舌相爭,再加上剛剛對方出言不遜,他心中激憤,此刻已然爭得面紅耳赤。聽到這話,他本能地循聲望去,等認出是杜士儀,他一時大喜過望,連忙快步迎上前道:“杜郎君怎麼到這裡來了?你不是剛剛上任,正當忙碌之時……”
“勸農勸桑,興水利造舟橋,明禮法察學校這些都是一縣之主的職責。不過,新官上任固然千頭萬緒,可更重要的是先在成都城內好好走一走看一看,也好瞧瞧這蜀郡名城是何等風土人情。”杜士儀見那幾個士子驚疑不定地看着自己,他方纔微笑道,“卻不想纔剛登上這赫赫有名的千年古樓,便聽到有人在張儀樓上相爭,指摘什麼外鄉人和客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