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公姜皎,妄談休咎,決杖六十,配流欽州。”
事出突然,儘管姜皎知道這一次別人以有心算無心,要翻轉過來恐怕要大費周章,卻怎麼都沒想到根本連審理都沒有便已經定了他的罪。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怒聲說道:“豈有此理所謂妄談休咎何等大罪,可有人證物證?我要見陛下陳情,豈容爾等編織罪名”
那青衣令史卻絲毫無懼,反而嘿然笑道:“楚國公還以爲是平日出入宮中通行無忌,陛下飲宴無你不歡的時候?現如今外頭流言蜚語不斷,傷了陛下聖明,陛下對此震怒非常,哪裡還會肯見你”
“不可能,陛下怎會不肯見我”
想到舊日初見時的賓主盡歡,此後李隆基登基,一直視他如友,但凡喜怒哀樂全都會對他傾吐,而他更知道如何妙語連珠使君歡心,可如今不過是三兩句流言,怎會把事情鬧到如今這般地步,一時間,姜皎雙目圓瞪,使勁想要掙脫鉗制自己的雙手,可無論他怎麼使勁,兩邊胳膊一直都被人死死把持着,腳下也無法向前挪動半步。情急之下,他不禁大聲嚷嚷道:“我蒙此冤屈,朝中上下莫非就無一個明眼人不成?”
“楚國公別衝我嚷嚷,我不過一個不入流的令史,這等大事我怎會知曉?”口中如此說,這青衣令史腳下卻向前了兩步,旋即壓低了聲音說道,“好教楚國公得知,也不是沒人說過公道話。門下省左拾遺杜十九郎,便曾經封還了決杖流你嶺外的制書,只可惜陛下正在火頭上,不但根本聽不進去,反而更因爲張相國奏其妄議國事,因而罷其左拾遺,出爲衡州司戶參軍。他昔日還頗得聖眷,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誰還敢多言不成?事到如今,楚國公你就認命吧”
姜皎一時間呆若木雞,當左右架着他出了院子時,他都一無所覺。杜士儀此人他只見過兩次,雖覺得此子明智果敢,可與其有交情的只有他那兒子姜度,而且也談不上什麼莫逆之交。可如今他逢此大難,滿朝文武這麼多人,第一時間站出來爲他說話的,竟然是位居諫官的杜士儀
他自幼生於官宦之家,當初一見李隆基便爲之折服,哪怕因爲過從太密而一度被囚,險些流配嶺南惡地,最終在百般設法後方才只是出爲潤州長史。可正因爲那時候歷經審訊卻不曾吐過和李隆基有涉的半個字,天子方纔會對他分外優容,可沒想到貴極一時之後,他又再次落到了比當初更加絕望的境地
等他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大理寺,而是彷彿在洛陽宮乾元殿之前。他被人除去外袍,又爲之死死按在了刑凳之上,繼而則是手足被縛不得自由。眼看着一個持常行杖的大漢走到了自己身側,他還來不及說一句什麼,背上便傳來了一記彷彿深達骨髓的劇痛。可這一下之後,行杖卻彷彿突然停了,他的嘴裡卻是被人塞進了一個小布卷。
“楚國公此次決杖,本應當着文武大臣的面,可陛下格外體恤,免了別人圍觀。只不過,殿庭行杖,一律杖背。大家都知道楚國公養尊處優,因而手下自會有分寸。都是奉命行事,還請楚國公不要記恨我們這些小人物……這東西不是爲了讓你不呼痛,而是防着你咬了自己的舌頭,那時候卻不好調治。好了,繼續”
但凡行杖,若是隻有臀腿受刑,即便苦楚,但只要好好養傷,痊癒的可能性自然大得多,可脊背之處卻是筋骨聚集,稍有不慎就會傷及肺腑,當初武后用這一招對付大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打得死去活來,然後死在了決杖之後配流的路上。姜皎從前只聽說過此等情形有多殘酷,但如今自己親身體會,他方纔知道那些記述根本不足以詮釋這杖刑苦痛之萬一。
最初几杖下去,他便已經痛得臉色發白,若非口中咬了東西,咬着舌頭幾乎是必然的。可等到十幾二十杖,他就已經痛得昏了過去,背上那一條條青紫交錯的杖痕異常可怖,漸漸的更是破皮見血,那不過小指粗細的常行杖每一次帶着凌厲風聲下擊,幾乎都會有血滴四濺。一旁監刑的青衣令史見此情景,卻是對那向自己看來的行刑差役搖了搖頭,示意不必停止。一時間,即便行刑的人已經昏迷不醒,但杖責依舊一下一下絲毫停頓都沒有。
約摸五十幾下的時候,姜皎便悠悠醒轉了過來。可這一醒卻讓他陷入了更加難捱的境地,背上已經說不清是麻是痛還是火燒火燎,他只覺得喉嚨裡頭滿是一股腥甜的滋味,額頭上掛落下來的冷汗已經糊滿了眼睛,那最後幾下,他都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等到有人解開他的手腳將他重新架着站了起來的時候,他只覺得兩條腿虛軟無力,渾身便彷彿從水裡撈出來一般冷汗淋漓。
“流配之法,想來楚國公未必清楚,我就在此再多囉嗦兩句。流配欽州,是六千里外,倘若是騎馬,日行七十里,九十天天之內一定要到配所;倘若是騎驢或者步行,是日行五十里,百二十天內必須到配所;至於傷重而不得不坐車,是日行三十里,兩百日之內必須到配所。所以,還請楚國公早作預備啓程,否則誤了日子,難免還會有些波折。”
說到這裡,那青衣令史彷彿想到了什麼,又笑容可掬地說道:“對了,因聖人震怒,楚國公之弟貶春州司馬,都水使者劉承祖配流雷州,其餘還有好幾個配流的。路上倘若同行,還能有個伴……”
說到這裡,他見姜皎勃然色變,最後竟是吐血軟倒了下來,他愣了一愣後便將手一揮,見人架着失去了知覺的姜皎離開,他方纔輕輕舒了一口氣。倘若大理寺還是李朝隱坐鎮,今日此般行刑,那老兒必定會阻止抑或於脆廷諍,可現如今新任大理寺卿是個綿軟懦弱的,中書令張嘉貞親自吩咐下來的事,自然不敢有所違逆抗爭。要說姜皎還真的是無用之極,聽聞天后年間,頗有幾個鐵骨錚錚的官員,受刑之時雖幾度昏厥復甦,卻始終一聲不吭
“這幾年聖人制令杖殺抑或是用杖刑的次數,還真的是越來越多了……”嘟囔了這一聲後,他陰惻惻一笑,吩咐把人送回姜家,轉身便回去覆命了。
當高力士得到姜皎已經決杖,不日便立時啓程前往配流所在欽州的消息時,已經是傍晚時分的事情了。驚訝於大理寺那邊竟然動作如此之快,他不禁陷入了躊躇。因爲這一樁突如其來的風波,李隆基近日以來氣性很不好,所有妃嬪那兒都不曾去過,大多數時候都悶坐在貞觀殿,幾乎誰都不見。事到如今,他也不想成心去觸黴頭,思來想去便決定暫且不去呈報這個消息,可沒過多久,尚書省那邊就有知情識趣的令史送來了另一個消息。
“謝他一聲,就說此事我記住了。”
打發了一個心腹宦官去傳信,這位從武后當權一直屹立不倒的內侍省第一號人物,不禁在寬敞的直房中來來回回踱起了步子。楊思勖去安南平叛,前時戰報回來說是戰功斐然,不下於王毛仲那兩手花架子。可楊思勖建功立業,他在宮裡就沒有別的夠分量的人好支使了。現如今這節骨眼上,巋然不動是可以明哲保身,可問題在於,這時候需要打破僵局的人而且在他看來,此次的這一場風波,固然看上去此消彼長,可事後只要天子醒悟過來,自作聰明的人便會玩火自焚
“將軍,將軍”
一個年輕的內侍匆匆進了屋子,見高力士有些惱怒地挑了挑眉,他便慌忙說道:“柳婕妤往陛下的貞觀殿去了。”
柳婕妤?第一個坐不住的不是王皇后,不是武惠妃,而是柳婕妤?
高力士在最初的詫異過後,立時眉開眼笑了起來,當機立斷地說道:“去尚書省,請他們立時把今日奏疏節略送陛下御覽你親自去,對人這般說……”
對那年輕內侍嚴密囑咐了好一通話,高力士這纔回座,支撐着腦袋沉吟了起來。雖沒有一定的把握,但橫豎不是他親自出馬,死活就看天命了
貞觀殿中,儘管天子面沉如水,但柳婕妤還是端着得體的笑容,行禮過後便送上了幾樣精緻的點心,末了才說道:“妾身知道陛下如今心緒不佳,可若是爲了那些流言蜚語便傷了御體,豈不是令天下臣民全都心懷憂切?這幾日皇后殿下也好,惠妃也好,再加上妾身和其他嬪御,人人都生怕陛下氣壞了身體。一二無知小人作祟,無傷大雅,還請陛下珍視身體,莫要因爲外人之言,錯怪了人。”
“哦?你說朕錯怪了誰?”
見李隆基面色倏然轉厲,柳婕妤便不慌不忙地說道:“妾身惶恐,只怕陛下因人言錯怪了皇后殿下和惠妃。流言起自宮外,陛下卻不見嬪御,豈不叫宮中人心惶惶?妾身今日斗膽請見,只請陛下見一見皇后和惠妃,如此後宮上下自然安心。”
按照嗣滕王所奏,廢后之言起自姜皎,李隆基自然最疑心的便是武惠妃。然而,時隔數日再細細思量,他卻越想越覺得王皇后亦是嫌疑極大,因而索性誰都不見。此刻柳婕妤如此說,他不禁陷入了躊躇。見自己所言彷彿有效,柳婕妤心中暗喜,這纔不動聲色地又添了一句話。
“不過,聽說今日清河崔氏與京兆杜氏聯姻,聽說是黃門侍郎裴璀親自充當地大媒,外頭好大的熱鬧。”
李隆基正因爲柳婕妤這若有所指的話而眉頭緊皺,外間便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家,尚書省送了今日一應表箋奏疏的節略來。”
“卿之言朕已皆知,你且退。”等到柳婕妤退下,李隆基令外間進來,等展開那長長一卷節略一掃,當頭一連數份奏疏的標題就讓他一時面露嚴霜。
諫門下省左拾遺杜士儀封還制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