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喝多了酒的王翰很不老實,不過王宅上下早就習慣了這位主人的嗜酒如命,再加上提心吊膽好些天,人總算是平安回來,這如釋重負蓋過了手忙腳亂。至於田陌整天翹首盼望杜士儀回來,喜笑顏開之餘,卻是拉着杜士儀去看自己這些天的成果——卻原來他收集了好些長安城中沒有的蔬果種子,讓杜士儀險些給他氣樂了。而小和尚羅盈聽到嶽五娘還要繼續住在長史署官舍,最初很有些失落,可當杜士儀提到,嶽五娘要他明日跟着一塊出門,還要帶着他好好逛一逛太原城,他立時幾乎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怎麼,不願意?若是那樣,明日我見着嶽娘子,對她說一聲就是了。”
“不不不,願意,當然願意”羅盈幾乎把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繼而又把頭點得如小雞啄米似的,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嶽娘子真不是開玩笑?”
“是不是開玩笑,明天你就知道了,現在有什麼好想的?”
既然嶽五娘代王容捎話,杜士儀便在前一天慶功宴之後對張說提出想去一登飛龍閣的請求。張說哪裡不知道飛龍閣是太原名勝,卻有些犯忌諱,可前頭才拜託人去辦了那樣一件險之又險的事情,對於此事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怎麼躊躇就答應了下來,順便還提了一句長安琉璃坊派人裝了白琉璃窗,他沒功夫去檢視,便請杜士儀代他去看一看。
有了這理由,杜士儀這天一大早只帶了羅盈,悄悄出了王宅。和長安洛陽城中通水路一樣,太原城內亦是水巷縱橫交織,除卻晉渠從城中穿過,通向汾河東岸,中城之下則是寬闊的汾河。
飛龍閣在中城東陽門北,是當年高宗和武后巡幸太原前興建的,至今爲止仍是太原城中最高的建築。樓高不過三層,卻因爲地勢高,地基更高,臨高望遠,可俯瞰整個太原城的無邊美景。然而這等勝地,卻因爲當年二聖親臨,現如今城中文武官員也不敢輕易造次登樓,更不用說帶自家親眷上去遊玩,百姓們也不過路過時仰頭看看嘆一聲天家氣象罷了。
杜士儀和羅盈是第一次來太原城,但杜士儀準備充分,懷中揣着王翰使人畫給他的地圖,因而他索性繞了小小一個圈子從汾河坐船到中城之下,趁機領略了一番城中泛舟的樂趣。待棄船登岸到了飛龍閣下,果然有衛士嚴加把守,閒雜人等不得靠近二十步開外,羅盈見着那架勢,又仰頭看着那座高聳的飛龍閣,便驚歎地嘟囔了一聲:“真是比少林寺的藏經閣更高更威嚴,可惜都不許外人進去。”
“少說廢話,眼下咱們不是進去嗎?”
戴着假髮的羅盈原本還擔心是否會有人看出自己的假扮,可見杜士儀報名之後,一箇中年隊正親自把他們迎了進去,他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登樓之際心中竟有幾分難得的雀躍。尤其是當走完那又高又長的階梯,看見嶽五娘憑欄遠望的倩影時,他更是腦中心中再無他念,連杜士儀什麼時候悄悄撇下他都沒發覺,只是呆呆看着那背影出神。
小和尚和嶽五娘如何,杜士儀雖說好奇得很,可他更好奇的則是王容緣何邀約自己到這飛龍閣來,同時也對王元寶那聞名長安的琉璃頗爲好奇。當他轉過這飛龍閣上最高一層平臺的側面,到了正面的時候,他終於看清了那兩扇琉璃窗。和他此前因那琉璃墜產生的印象不同,此刻面對這琉璃窗,他的第一反應便是——這哪裡是什麼白琉璃窗,這不是玻璃嗎?除卻透明度不高,整體色澤更偏向於羊脂玉色,琉璃看上去和後世的玻璃並無不同。
“這飛龍閣所用的琉璃窗實在太大,光是搬運就着實讓人煞費腦筋,要運上樓來更是耗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昨天才剛剛裝好。”
杜士儀這才轉過身來,卻只見王容白綾衫子藕荷裙,看上去素淡得很,螺髻之上卻比從前在長安所見時稍顯華麗,多了幾件釵環頭飾。他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問道:“王娘子,這兩扇琉璃窗,價值幾何?”
“尋常的琉璃窗,一扇便價值千金,至於這兩扇,說是萬金也不爲過。”王容若有所思地伸出手去摩挲着那自幼熟悉的紋理,隨即便看着杜士儀道,“雖則確實是奢侈,可比起昔年那一條值錢一億的百鳥裙,這琉璃窗至少還有實實在在的好處,杜郎君不會發興亡之嘆吧?”
“我只是想,若此物易得,價低到人人都買得起,那便是天下萬民的便利了。”
“若真如此就好了假如家家戶戶都能裝得起琉璃窗,而鍋碗瓢盆之屬都能換做此物,縱使價賤如草,那琉璃坊比如今何止擴充十倍”
儘管早就知道王容商業頭腦極強,但此刻聽到這話,杜士儀不禁暗自歎服。奢侈品雖好,可終究受衆羣是有限的,倘若能經營所有人都不可或缺的日用品實業,再加上沒有競爭者,其中的利益自然更加龐大。可惜的是,他對於如何造玻璃吹玻璃一竅不通,此刻只能望洋興嘆而已。
“對了,今日王娘子相約我來,不知是爲了何事?”
“啊?”王容微微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地反問道,“不是嶽娘子說,杜郎君有話要對我說嗎?故而打算趁着我到飛龍閣來看這琉璃窗可安裝到位的機會,以便相見?”
居然還是被那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嶽五娘給耍了
想到昨日嶽五娘說謊時那騙死人不償命的清純表情,杜士儀只覺哭笑不得,然而,見一貫伶牙俐齒的王容雙頰微微有些紅暈,他雖覺得這會兒頗爲尷尬,可總不能再把嶽五娘拽過來向人賠禮,他只能苦笑道:“這個嶽娘子,做事真是越來越過頭了只不過,我也確實想親自見王娘子道一聲謝,那會兒想出那樣的主意,多虧了你所贈之物讓我靈機一動。只可惜我那時候和王郎君趕往了同羅部營地,竟是沒能來得及將琉璃墜收回來。”
“已經收回來了。”王容抿嘴一笑,見杜士儀吃了一驚,她便從腰中皮囊中取出了那琉璃墜在杜士儀面前一晃,這才笑道,“也是嶽娘子事後去撿回來的,她還怕我會覺得醃膜。其實,要說這世間最醃膜的東西,遠遠不是這沾了血腥的琉璃墜,而是人人趨之若鶩的錢。可就算是錢,用好了,可以利人,若是沒用好,就可以殺人。阿爺說過,既然有錢,該享用便享用,不用畏懼人言;可該助人也應該拿出去助人,同樣不用畏懼人言。杜郎君可知道我手裡這小小一件東西,價值幾何嗎?”
見杜士儀搖頭,王容便坦然說道:“說是無價之寶也不爲過,因爲那流轉的狼目,是燒製時偶然間形成的,縱使匠人也不知道因何緣故,傾力再製卻再也不能成功。可要說不值一文也不爲過,因爲尋常人未必能認識到其中價值。我送出去給杜郎君你的東西,嶽娘子又送回到了我的手裡,今日又再重逢,便還是送給杜郎君做個紀念吧。橫豎如此形狀的琉璃墜,日後琉璃坊不會再燒製了。”
伸手接過此次的幸運之物,杜士儀若有所思地再次拿起東西對着日頭光線瞧了瞧,最後便收進了懷中。如今這時節,暑熱未退,然而站在這高處,陣陣清風拂面而來,卻是頗爲涼爽,直到此時,他方纔突然意識到四周安靜的過頭了些,等若有所思邀了王容圍着這飛龍閣的頂樓隨步轉了一圈,他發現四周圍空無一人,嶽五娘和小和尚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他不禁生出了幾分奇異的感覺。
這種二人獨處還真的是……別有意境啊
這幾年來,他見過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女子,對身邊這年歲不大的女郎他確實頗有好感。此刻這一停步,他突然開口問道:“王娘子家中既有兄長,緣何這遠道來幷州的事情,卻是你出面?就算你足可獨當一面,可須知山高路遠,令尊就不擔心嗎?”
“因爲王家當年是士人出身,雖不敢妄攀太原王氏,可終究也有些淵源。阿爺少時家貧,方纔經商爲生,卻想着讓我兩個阿兄能夠讀書仕宦。結果阿兄們讀了書,對這些事就更沒興趣了。大兄對於絲絹錦帛頗爲沉迷,阿爺已經爲他盤下了東西兩市多家錦行,又在江南置下了大片桑田和絲機。二兄則是木訥了一些,所以阿爺給他的都是田產。而琉璃坊日後則是我的,不論多辛苦,那也是我應該竭盡全力的。”
杜士儀本以爲她要說只是爲父兄分憂,聽到這麼直截了當地回答,他登時瞪大了眼睛,隨即才笑了起來:“令尊這還真是知人善任。只不過,他就不知道給你這麼一份龐大的嫁妝,不怕惹人覬覦?”
“阿爺福壽綿綿,再說,別人哪裡會知道。”見杜士儀大訝,王容便笑吟吟地說道,“別人問,我可不會說這樣的實話。”
“那看來我還真是榮幸,難不成王娘子就覺得我正人君子到見金山而不動心?”
“當今陛下都覺得杜郎君是直人君子,更何況我一介民女,自然對君若高山仰止。”
這一來一回兩句戲謔,杜士儀眉頭一挑正要說話,突然只聽得背後傳來了一聲哎喲。待回頭一看,雖不見人影,可他輕易就分辨出了是羅盈的聲音,頓時神色一正:“在那偷聽的人,給我出來”
許久,他纔看到羅盈躲躲閃閃現出身形,而嶽五娘則是大大方方出來一笑,哪來半點聽壁角的自覺?知道必是嶽五娘把小和尚給帶壞了,爲之氣結的他也懶得多說什麼,沒好氣地呵斥了一聲趕緊下樓,等把人轟跑了之後,他方纔回過頭對王容說道:“王娘子,我不日啓程前往幽州,不知道在幽州還有幸再見否?”
儘管嶽五娘今日這一邀約着實匪夷所思,然而,王容總覺得和杜士儀交談時讓人很放鬆,放鬆到彷彿是相交已久的友人似的,不用顧忌男女之別,因而她雖覺得那位公孫大娘的弟子太唐突,卻也並不生氣。可此時此刻,她訝異地盯着杜士儀,見其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她不知不覺就迷惑了起來。
這是……對自己的邀約,還是……
“幽州冬日苦寒,況且尚武不尚奢,不適合用琉璃窗和琉璃器具……”用少見的猶豫口吻說出這麼一句話後,見杜士儀依舊目不轉睛看着自己,她躊躇良久,最終開口問道,“杜郎君幾時走?”
“大約就在這幾日吧。”
輕輕咬着嘴脣想了一想,王容方纔擡起頭道:“由太原到幽州,有三條路,最近的是從太原而恆州再到幽州;然後是從太原到蔚州再到飛狐,由夷賓等州,然後再到幽州;至於最後一條路,經雲州、清塞軍、天成軍而嬀州,然後入居庸關。如果我沒猜錯,杜郎君既是奉旨北地觀風,第一條路自然不會走,至於第二條你纔剛去過蔚州,應也不會選,會走的必然是第三條最長也是最艱險的路,是不是?”
杜士儀對王容的判斷並不訝異,坦然點頭承認道:“沒錯。我本來就是想看看北地沿邊的風土人情,若走蔚州桓州,那未免就失去此行意義了。”
“幽州本不在我此行目的之內。但既是杜郎君說了,我便在幽州城中的薊北樓等你再會”
聽到這麼一句話,杜士儀頓時笑了起來:“有想見的人等在幽州,那漫長的邊路也算是有個期待,王娘子,那就不見不散了”
見杜士儀拱了拱手,繼而便轉身下了樓去,王容不禁有幾分迷茫。這麼快便答應下這樣突然的邀約,這可不是她一貫的性子她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