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於修政坊王元寶山第別院辦的這一場賞春宴,王維一曲《鬱輪袍》被玉真公主譽爲千古悲音,打動全場,一時聲名動長安,風采無人能及。席後玉真公主更當場言說保其京兆府解試首薦,一時長安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今科解頭已經成爲了這位王十三郎的囊中之物。儘管有心悅誠服的,也有背後誹謗鄙薄的,可倘若今科京兆府解試試官不敢將玉真公主此言置之不理,那這便是鐵板釘釘的結果。
至於今科狀頭杜十九郎在賞春宴上悄然逃席,雖也被有些人拿出來大肆宣揚,可在杜士儀前頭已經穩穩打好的名聲基礎,以及他得天子評點探花第一,又奉旨觀風北地的事實面前,那點子風聲很快便消停了下去。反而是其將在四月啓程動身,更讓各方人士關注。因而,一連好些天,杜士儀那樊川老宅門前始終車水馬龍川流不息,若沒事先約好,特意登門卻撲了個空的人也不在少數。
因爲杜士儀需得辭行的人着實不少。儘管他和王維不同,與寧王李憲岐王李範處,不過是存着鍍金的念頭,並不算十分親近,但臨走前總得親自造訪道別,而王維卻主動陪了他一同登門。寧王李憲一如既往好打交道,溫文爾雅叮囑路上小心保重等等之後,便因爲後宅王妃元氏派了人出來在他耳邊耳語數句,他便面色大變,強笑說後頭有事,便令王府長史作陪。王維和杜士儀都是擅長察言觀色的,見狀再盤桓片刻就告辭離去。而那王府長史代寧王贈了十兩黃金作爲程儀,親自將杜士儀送到了儀門。
“自從十八皇子養在後宅,大王操心的事情就比往日多多了。”這並非什麼秘密,王維在寧王宅中出入既多,出門後少不得對杜士儀輕聲解說道,“因從前惠妃二子一女盡皆多病早天,所以大王和王妃對十八皇子分外用心照拂,連哺乳都是王妃親力親爲。”
“大王一貫仁厚寬和,聖人和惠妃這纔會交託愛子。”
杜士儀想到便是身爲嫡長子的寧王當初讓了儲君之位,如今李隆基方纔能名正言順,對於聞聽其答應撫養武惠妃之子,他並不覺得奇怪。然而,當他和王維聯袂到了岐王宅,岐王李範見到他時,這位皇弟就不似寧王李憲那般言辭謹慎了。
大白天喝了個半醉的他醉眼朦朧地硬是拉着杜士儀和王維喝酒,等到自己轉眼間又是好幾杯下肚,他方纔嘿然冷笑道:“若非我心有顧忌,爲王十三郎求個京兆府首薦算得了什麼!王十三郎,杜十九郎今年可是狀頭,你明年不能輸給了他!琵琶也好,詩賦也好,你若不稱精絕,杜十九郎之外,旁人更不足矣!只可惜,我沒法讓你們當宰相……”
所幸岐王已經醉得狠了,最後一句話聲音極低,饒是如此,杜士儀和王維還是同時出了一身冷汗,見服侍的人都離得極遠,他們方纔稍稍放下了心。等到從岐王宅中出來上了馬,杜士儀突然輕聲說道:“王兄,不是我過河拆橋,岐王這性子極易遭禍,你若不能勸他,便得另外想想辦法。”
“大王對我有知遇之恩,你也看到了,那一日兩位貴主的賞春宴上,他竟命人請來了李家兄弟爲我造勢。如此厚愛,我怎能避忌人言?”王維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繼而便提起精神道,。總而言之,那一日賞春宴能夠令我真正名動京華,亦是你的成全,大恩不言謝,灞橋送行時,別少了我兄弟倆就行了!”
“那自然不會少了你們!”
杜士儀笑着點了點頭。接下來如畢國公竇家,楚國公姜家,他自也都是和王維同行。一則拜別,二則王維順便和竇十郎竇鍔姜四郎姜度這些稍有些交情的公卿子弟再拉拉關係,等到這一圈轉完,已經是午後未時了。當兩人來到了安興坊宋璟宅門口時,看着那座顯然是剛剛粉飾過的烏頭門,王維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才苦笑道:“姜家竇家我也算是熟識,隨你一塊登門不妨事。可都說宋開府人見人發怵,我就相陪到這兒爲止了。”
知道京兆府解試那兩關,眼下便已經開始進入了衝刺期,即便王維得玉真公主承諾首薦,可還是要提防冒出來的黑馬,況且宋璟着實是個不好打交道的性子,張嘉貞之前容不下自己只因爲苗延嗣,現在就說不好了,一直留在京城的王維犯不着觸碰那個地雷,杜士儀便點了點頭:“既如此,日後等你春榜題名,咱們有的是機會談天說地縱談古今,眼下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四月初一我辰初時分於灞橋啓程,屆時再相會!”
兩人彼此道別之後,杜士儀方纔到宋宅門口投帖求見。通報進去不消一會兒,裡頭便有人迎了出來,客客氣氣把他迎進了宋璟的書齋。再次相見,已經罷相的宋璟卻是一句客套話都沒有,請了杜士儀入座之後便開門見山地說道:“如今奢靡之風愈演愈烈,那一日你在探花筵上不選牡丹,卻選了已經謝去的梅花,着實諫勸到了點子上!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但使人人都記得此語,記得尚儉不尚奢方纔是不敗風骨,那我就是罷相,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不瞞宋開府說,那一日聖人突然命我爲探花使,一探長安城中名園名花,我也是發現各處佛寺道觀的牡丹芍藥盡是觀者如雲,這才突然想到了宋開府當年的《梅花賦》。正巧隨行從者記起了大安坊野地上那一株雷擊老梅,我就找了過去,真正說起來,已謝之花是不作數的,最終能得第一,還是聖人有納諫雅量。”杜士儀知道宋璟即便罷相,可忠君之心絕不會改變,少不得大義凜然一些。果然,他就只見宋璟讚賞地點了點頭。
“不錯,不能因爲話不好聽便不說,若人人如此,聖人如何能聽到直言實言?”宋璟的目光突然變得如同出鞘的寶劍一般鋒芒畢露,直視着杜士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所以,你此次奉旨觀風,務必要敢說敢言,否則,枉費聖人特意給你的觀風名義!儘管並不是直遞御前,而是送到尚書省,可有聖人那樣的話,沒人敢扣下你的上表!杜十九郎,年少登科,便不能磨滅了那銳氣意氣!”
這番教誨宋璟是誠心誠意,杜士儀聽得心頭大凜,連忙躬身受教。平心而論,他對李隆基這個前半生英明,後半生昏聵,而且出了名不念舊情的皇帝哪裡有多少忠心,只把人當成了需要認真攻略的頂頭大上司而已,儘管如此,忠心耿耿的宋璟給他提示的,正是他打算選擇的路。
直言情弊,只要把握好度,在時下身爲天子的李隆基仍銳意進取的時代,雖非坦途,卻是正途!
由宋璟宅中出來,杜士儀又去敦化坊顏宅拜訪了顏家諸傑,正巧殷夫人也在,他自然就妹妹杜十三娘求學之事再次拜謝。殷夫人顏真定本就喜歡聰敏好學的杜十三娘,對於杜士儀的這番拜謝,她只是笑着說道:“爲人師者,最高興的不過是得英才而教之。十三孃的學業你儘管放心,等你遊歷回來,她必然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只不過,她在我面前表露好幾次捨不得了,你可得好好安撫你那妹妹!”
杜十三孃的不捨得,杜士儀自然心中有數。不說自小到大相依爲命,只說從嵩山到如今這四年間,兩人也是爲了彼此各自用心努力,這才能夠有今天。當踏着滿天星斗回到了樊川老宅時,看到杜十三娘高高興興迎了他進去,笑說今天秋娘親自下廚又做了哪些他最愛吃的飲食,他不禁張了張口,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如何說,最後不知不覺就在一桌子家常飯菜的面前,錯過了時機。
接下來幾日,同年同鄉同姓之中多有各式各樣的邀約飲宴,等到杜士儀攜杜十三娘去朱坡山第向杜思溫辭行,已經是三月末的事情了。杜思溫卻沒有從前那許多提醒告誡了,拉了杜十三娘身側一坐,便笑着對杜士儀說道:“此去你不用擔心家裡,十三郎那熱心漢既是如今不再往西域跑,留在家裡的十三娘他自然會主動照拂,更何況你還給十三娘找了那樣的名師。”
說到這裡,他便看着輕咬嘴脣的杜十三娘,含笑說道:“十三娘,捨不得你阿兄是自然的,可男子漢大丈夫,總要走出去一廣眼界。本是幽州探親之便遊歷北地,如今多了奉旨觀風的名頭,也不知道多少人羨慕你阿兄!說不定,你阿兄還能給你帶個如意郎君回來。”
“老叔公!”滿心的離愁別緒被杜思溫這一番話打岔,杜十三娘登時又羞又惱,可看到杜思溫哈哈大笑,而杜士儀則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只覺得那股心頭酸澀減輕了許多。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這才認認真真地盯着兄長說,“阿兄,我會自己好好照顧自己,你一切小心,別逞強!”
“這三個字說得好!”杜思溫重重點頭,卻是語重心長地說道,“無論你在京城有多大的名頭,在外切記強龍不壓地頭蛇,不要一味逞強。若到了幽州遇見你的叔父杜孚,把我這封信給他。”
杜思溫隨手從身旁拿起一個竹筒遞給了杜士儀,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也算是我這老骨頭再給你撐腰一回!建功立業之類的話我就不說了,我知道你心氣高,那些庸脂俗粉看不上,趁着出外,倘使有看中的千金,直接給你家十三娘帶個嫂子回來也不錯!”
接過那個用油泥封口,蓋着杜思溫私章的竹筒,杜士儀心知肚明這所謂撐腰是什麼意思,當即站起身鄭重其事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謝,杜思溫幫他的實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