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面聖,統共算起來頂多不過一刻鐘,杜士儀卻是提起了十分精神,最終有驚無險。儘管最初李隆基彷彿對他印象不錯,可就因爲他直言不願回山去勸盧鴻出仕,那位太平天子似乎頗爲着惱,最終態度也冷淡了下來,可他沒有半點後悔。這種事情一旦應承下來,便需要花更大的功夫去彌補去遮掩去轉圜,還不如當面把話說清楚。直言固然逆耳,可如今的李隆基還是聽得進去諫言的人,事實證明,他賭對了!
“狀元郎出宮了!”
跨出建福門門洞那一刻,杜士儀突然聽到面前傳來了一陣嚷嚷聲,定睛一瞧,他只見宮門口那一片不許外人駐足的廣堊場對面,光宅坊的坊牆之下,正有好些衣衫各異的長安城百姓在。從守門禁軍那兒接過自己那一匹坐騎的繮繩,他翻身上馬之際,少不得衝着這些看熱鬧看到大明宮的人笑着招了招手,隨即才一夾馬腹緩緩駕馬南行。然而纔到路口,那些看熱鬧的人競又不依不饒追了過來。
“聽說狀元郎仍寄住平康坊崔宅,不知可要買宅置地否?”這是一位大腹便便分明家境闊綽的長安富民。
“狀元郎,這是我家孩兒,聰明伶俐,狀元郎可要收個書童在身邊否?”這是一個衣裙上打着補丁的憨厚婦人。
“狀元郎,我家阿妹天姿國色……”只看其尖嘴猴腮的樣子,杜士儀着實忍不住懷疑,他家裡天姿國色的妹妹究竟是何等奇葩。
艱難突破了這些圍堵,直到拐上啓夏門大街,杜士儀方纔算是真正甩脫了這些圍觀人羣,然而,當他遠遠看見平康坊北門的時候,就只見那邊廂競也是聚攏了好些鶯鶯燕燕,隔着老遠便能聞到那一股撲面而來的脂粉香氣,尤其是聽到那一聲來了,他幾乎想都不想便撥馬折往西門,可還沒到地頭就發現那邊照樣堵着好些老老少少看熱鬧的人。
“狀元郎回來了!”
眼尖的武侯這一聲吶喊,杜士儀一時避無可避。北門和西門的盛況已經擺明了,此刻他就算折往平康坊南門抑或西門,恐怕也未必能躲過這洶涌的圍觀人潮。不得已之下,他只能硬着頭皮策馬上前,就只見熱情的人流立時將他圍得水泄不通,想要套近乎的人就算張口,那聲音也都被淹沒在四周圍的喧譁鼓譟聲中。此情此景,杜士儀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大喝了一聲。趁着人羣一瞬問的靜寂,他方纔拱了拱手。
“諸位鄉親父老,多謝擡愛,眼下我急於回去見舍妹和老叔公,能否讓一條路與我?”
“快給狀元郎讓路!”
“讓路讓路!”
唐人的圍觀之風,杜士儀此前在公孫大娘身上已經見過數次,可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卻有些哭笑不得。儘管人們嚷嚷着讓路,可坊中十字街原本就並不寬闊,衆人都不想讓出前頭那看熱鬧最好的地盤,一時杜士儀身前左近能夠挪動的始終只有一小塊地方,最後還是看熱鬧的武侯意識到了職責所在,上前彈壓秩序。費了無數的勁頭,當杜士儀終於看見崔宅那座烏頭門的時候,他已經給人圍觀得出了一身燥汗,就連此前面聖都沒有這麼難捱。
好在崔宅的家丁們顯然不像武侯那樣出工不出力,當把杜士儀讓進門後,幾個門丁就客客氣氣地到外頭擋駕,繼而內中便有膀大腰圓的赤畢大步出來,叉腰大聲說道:“奉杜娘子之命,今日杜郎君喜奪狀頭,蒙各位父老鄉親一路護送回來,些許喜錢,謝各位出力了!”
聽到外頭那歡呼雷動,杜士儀這才知道人家不僅是圍觀,而且還是來討要喜錢,一時不禁氣結。當來到正門門樓前,見杜十三娘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忍不住搖了搖頭道:“真是,打從進坊門起就幾乎寸步難行,這麼短短一程路,足足走了我小半個時辰!”
“京城一百多個坊,平均每個坊要多少年才能出一個狀元?大家都想沾沾阿兄的喜氣!”杜十三娘抿嘴一笑,聽到外頭赤畢吆喝着讓人排隊領賞錢,而不是隨便一把一把抓着撒出去讓人哄搶,知道這大個子謹慎有章法,生怕擁擠踩踏,她不禁更放心了,等迎了杜士儀進門,沿着小路漸漸進去,她方纔咬了咬嘴脣,最終仍然忍不住問道,“阿兄,面聖……可還順利嗎?”
“沒事,只是聖人問了幾句話而已。”
然而,就是這幾句話而已,當杜思溫——聽完之後,卻忍不住瞪着面前這個自己最期許的晚輩,一時不知道是該吹鬍子瞪眼訓斥人一通,還是讚歎其完全貫徹了自己的說實話原則。老半晌,他才唉聲嘆氣地搖頭道:“罷了,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說來說去,時也命也!”
儘管之前一直都住在平康坊崔宅,然而如今杜士儀既然成功及第,再如此寄居便有些不合適了。須知此前杜士儀和崔家女有婚約的事情,還一度傳得沸沸揚揚。於是,杜思溫暫留崔宅期間,少不得讓自己那些嫡親子侄去長安城中覓了一座宅子給兄妹暫住,又催促杜十三郎杜士翰加緊速度修繕樊川老宅。
放榜次日,新進士們便再次雲集於尚書省都堂,在吏部侍郎裴灌的引見下,拜見了數日前剛剛到任的兩位宰相。
這俗稱過堂的儀式上,新進士們完全只是配角,而宰相方纔是主角。身爲今科狀頭,杜士儀身居前列帶頭行禮,奉上了歷年來新進士過堂千篇一律的拜謝之語。然而,他本對如此走過場的儀式並不熱衷,卻不想新鮮出爐的宰相張嘉貞在聽完那些謝恩之詞的時候,突然開口說道:“你便是今歲進士科甲第,京兆杜十九郎?聖人榜下召見新進士,此歷年來絕無僅有。你年歲尚輕,今後當勤奮自勉,不要辜負了聖恩期許。”
這話原本是勉勵,可張嘉貞面無表情地說出來,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杜士儀悄然一瞥源乾曜,見這位再次拜相的老好人正在發呆出神,他便躬身應道:“多謝張相國告誡。”
在這種過堂的場合教訓一句已經算是出格,然而,張嘉貞卻仿若未覺,竟是又加重了語氣說道:“甲利,及第,固然近年少有,然而達者爲師,你之所學,未必在同利,其餘新進士之上,需謹記戒驕戒躁,莫要得意忘形!”
倘若說之前那番話只是告誡,此言的針對性就已經不言而喻了。杜士儀這還是第一次見張嘉貞,此前既未見過也未打過交道,根本全然沒有交集,此刻縱使泥人也終於生出了幾分火氣。可他更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平順了一下呼吸便按捺了下來,遂不卑不亢地答道:“多承張相國面賜教誨。”
就在張嘉貞還要再說話之際,卻只聽一旁一聲咳嗽,一直沒開腔的源乾曜終於不緊不慢地說道:“杜十九郎,你是我京兆尹任上的京兆府試解頭,今朝奪下狀頭,年少氣盛自也難免,所以張相國教誨兩句,你要領他的情。此前你入宮面聖,聖人卻有一句話讓我囑咐你。眼下過堂之後,且再去見見宋相國。”
儘管張嘉貞根本不把性子綿軟的源乾曜放在眼裡,可是,一想到杜士儀正是京兆府解頭,他到了嘴邊的其他訓誡之詞最終還是吞了回去。待聽得李隆基令杜士儀去拜見宋璟,他更不禁大大吃了一驚。姚崇宋璟雖先後罷相,然姚宋之名天下傳,相形之下他便要遜色多了。此時此刻,何必再擠兌一個新進士,損傷自己的名聲?想到這裡,即便他對苗延嗣頗爲欣賞,愛屋及烏也對其子丟了狀頭頗有些意氣,可這會兒還是立時做出了抉擇。
“宋開府當世名臣,爾去拜見時,當恭聆訓【示,切勿失禮。”
較之張嘉貞的生硬,源乾曜則和顏悅色多了:“杜十九郎,見了宋開府,替我代致一聲好。”
儘管不明白爲何天子要自己去見宋璟,但源乾曜既然打了圓場,杜士儀還是立刻應道:“是,晚生遵命。”
今日這一番異乎尋常的過堂,杜士儀不過暗自嘀咕多了個莫名其妙對自己抱有敵意的宰相,而對於其他新進士來說,則是驚異於一貫走個過場的儀式競多瞭如此波折。至於引見的吏部侍郎裴灌,在目送這些新進士拜別之後,卻若有所思地揹着手出起了神。
真正說起來,這一科的新進士……似乎可說是沒有主司座主的新進士了,其中若真的出幾個名臣宰相,李納可是要悔之莫及!
然而,奉旨來見宋璟的杜士儀,卻在安興坊宋璟宅前吃了個閉門羹。直到他一再強調,作爲今科狀頭的他是奉聖命來拜見宋開府,門前原本毫不通融的門丁纔將信將疑地前去通報,足足許久才請了他進去。在門前耽擱了許久,進了宋宅,他卻沒有花費太大功夫就見到了和姚崇起名的剛直宰相。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宋璟在他行過禮後,便淡淡撂下了一句話。
“過堂拜宰相,可如今我已經不是宰相了。既然你奉聖命而來拜見過了,那就請回吧。如今我一介罷職之人,你停留太久徒勞無益。”
杜士儀原本只是奉命來見,可被宋璟這冷淡的態度一激,本是擱在心頭的一件事不覺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此時此刻,他非但不退,反而更進一步長身一揖道:“宋開府剛直,在下素來敬服,今日雖是奉命來見,可卻有一件事想請宋開府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