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是十八皇子的滿月宴,紫蘭殿中自然辦得熱熱鬧鬧。王皇后尚在父喪之中,李隆基也無心讓這一對如今已經幾乎針鋒相對的后妃再碰面,索性連其餘嬪妃都吩咐只送禮不用親自來賀,卻是向自己那些兄弟們都遍撒了帖子。除了岐王告病不來,只送了一份厚禮,宋王薛王申王都攜了王妃進宮,各種各樣的金玉玩器裝了幾匣子,就算十八皇子李清每天換一樣都足夠兩三個月不重樣。
這樣的場合不請王皇后,唯有自己以十八皇子生母的身份陪着天子一塊慶賀,武惠妃自然心中喜悅,這坐蓐中遇到那樁糟心事的焦躁憤怒,也爲之消解了許多。尤其是宋王妃元氏對襁褓中的十八皇子讚口不絕,誇成了三清前的奉寶童子,更是讓連失了幾個孩子,如今身前的十五皇子李敏亦病懨懨的她眉開眼笑。然而,午後滿月宴散去,她恭送了李隆基回宮,十五皇子李敏的乳媼便誠惶誠恐地來見,道出了一個讓她面色大變的消息。
“十五皇子又病了。“
等到御醫趕來,看着衆多宮婢內侍再加上御醫圍着小小的十五皇子忙碌不已,武惠妃只覺得今日幼子滿月宴的喜悅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悲從心來。王皇后至今一無所出,以至於身爲倡優的趙麗妃所出之子竟是冊封了皇太子。儘管趙麗妃已經色衰愛弛,不復當年受寵,可有個冊封爲太子的皇子在,異日一輩子就有依靠了。可是她分明深得聖眷,左一個右一個孩子的降生,卻始終不能養住,這和不會生的王皇后有什麼兩樣?
“惠妃,楚國夫人來道賀了。”
通籍宮中的命婦並不多,這其中,霍國公王毛仲的兩位妻室虢國夫人郭氏和韓國夫人李氏,楚國公姜皎的夫人楚國夫人楊氏,是諸王妃公主之外最有頭有臉的。楚國夫人楊氏和武惠妃之母乃是堂姊妹,因而武惠妃自然素來與楚國公姜皎親近,但凡楊氏出入宮中時,便一定會到武惠妃這兒逗留一會兒。如今武氏式微,武惠妃亦謹慎地絕不擅自交連外臣,自然對姜皎曲意交好,此刻雖則心頭依舊傷心鬱結,可她還是強打精神點點頭吩咐道:“快請。”
天水姜氏關中世族,姜皎又得聖眷,楊氏既然是來賀十八皇子滿月,出手自然極其大方,幾樣金麒麟之類的吉祥飾物之外,尚有一塊天然呈現祥雲紋理的無瑕美玉。楊氏一說這是因緣巧合得到的珍品,最能庇佑孩童,武惠妃想到病着的李敏以及自己失去的其他孩子,頓時異常感念,連忙親自用絹帕收好放入了懷中,眼圈已經是不知不覺地紅了。
“除了阿孃,也只有姨母會惦記我。”武惠妃看着偌大的宮殿,想想之前的熱鬧,如今的冷清,一時便忍不住垂淚下來,“之前那樣詆譭我的大案,便是輕而易舉地不了了之,今日十八皇子滿月宴,可十五皇子竟是又病了,難道真的是我招惹老天爺厭棄了麼?”
二十出頭的武惠妃在宮中妃嬪中並不是最年輕的,也並非豔冠六宮,然而,那種楚楚可憐的外表,以及和外表絲毫不相稱的柔韌手腕,讓她對於男人來說極能挑起征服欲。此刻見她梨花帶雨掩面抽噎,就連楊氏也忍不住生出了深深的憐惜,慌忙上前握着她的手道:“哪有這種話!不過是一時時運不濟,逝去的皇子和公主實在太過丰神俊秀,因而冥君方纔引在座前,惠妃千萬不可太傷感。要說之前那案子……”
楊氏說着不禁頓了一頓,心中躊躇丈夫姜皎以及外甥李林甫交待自己的那些話,不禁猶豫從何起頭。這時候,武惠妃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遂衝着侍婢瑤光使了個眼色,見其須臾便帶着其他人退了下去,她便立時正色說道:“姨母,你又不是外人,若有話請儘管說。”
“惠妃還記得,那朱雀大街的瘋人讖語案是怎麼結的?”楊氏見武惠妃冷冷點了點頭,她便索性直截了當地說道,“雖則都歸結到了那個左羽林的校尉肖樂頭上,可人和杜十九郎就真的有這麼大仇,非得如此大動干戈?”
說到此事,武惠妃登時臉色一沉:“我自然不信這麼巧。”
“這就是了。聽說這肖樂之姊是葛福順的媵妾,和王大將軍長子往來極其密切,而巧合的是,王大將軍長子,和杜十九郎彷彿有些冤仇。”
因肖樂而及王毛仲,這是宮中王皇后和武惠妃都曾經想到過的一點。然而,王毛仲得寵於天子,和她們也談不上利益衝突,所以武惠妃此刻不禁蹙緊了眉頭。然而,楊氏接下來說出的一句話,立時讓她整張臉都繃緊了。
“王大將軍爲人公允嚴峻,但其長子王守貞卻與關中柳氏之子柳惜明近來卻在鬼鬼祟祟地來往。柳家小子和杜十九郎固然有些小小的齟齬過節,但最要緊的是,他的姑母柳婕妤,在宮中亦是頗爲聖人敬重!”
武惠妃霍然站起身,來來回回走了幾步便突然站住了,面色一瞬間變得鐵青:“沒錯,你說得一點沒錯,她有這般動機!前時我和她都是婕妤,然而我晉封惠妃,她晉封九嬪之中的充容時,卻被阿王硬生生攔了,她這心裡決計是恨得咬牙切齒!倘若我和阿王鬥得你死我活,焉知不會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好伎倆,好伎倆……明着是衝杜十九郎,實則是爲了她,我幾乎都被矇騙了過去,阿王那樣自詡聰明機敏的人,也被她糊弄了過去!”
楊氏見狀連忙起身勸道:“案子已結,再說沒有證據,不過我家楚國公聞聽消息後如此覺得而已,惠妃還請不要太過激動,徐徐圖之,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姨母說得對,我不過爲惠妃,是不能對柳氏一個婕妤如何,可那阿王可險些背了這麼個黑鍋,她豈會善罷甘休?好個柳婕妤,不止是她會用計,這借刀之計,我也會用!”
傍晚時分,當柳婕妤踏入含涼殿的時候,不禁被那種撲面而來的涼意衝得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座北臨太液池的宮殿夏日固然涼風習習,入秋之後便顯得陰寒刺骨了,到了冬日,就連燒火取暖的木炭也要比別的宮殿多五成不止,也只有那些要皇后氣派的方纔不管不顧。心裡如此想着,當來到殿中屏風前的皇后寶座時,她卻立時把那些腹誹全都藏得好好的,恭敬而不失溫婉地深深施禮拜道:“皇后殿下。”
儘管此前晉封就是王皇后攔下的,但柳婕妤不曾絲毫表露出來,此刻亦是如此。所以,當她只覺得膝蓋都已經硌得生疼,上頭人卻彷彿絲毫沒有察覺,她不禁打心眼裡生出了深深的惱怒。皇后雖說出自王氏,卻並非太原王氏,也並非琅琊王氏,離名門望族還差着十萬八千里,可關中柳氏從南朝便開始聲威赫赫,哪裡是王氏能夠比擬的?
“柳婕妤一定心裡在想,我這個皇后已經無寵,膝下又無子女,卻還非要擺中宮架子,讓你一直跪地不起,驕狂跋扈不問自知,是不是?”
這乍然鑽入耳中的一句話登時讓柳婕妤渾身巨震。她幾乎本能地擡起了頭,見王皇后倚靠在寶座上,平素那笑容絲毫不見,面上盡是寒霜,她不禁咯噔一下,一瞬間就想到了前時那個讓她幾乎魂飛魄散的案子。好在她自幼便學禮儀進退,面色很快鎮定了下來,俯首行禮後便從容說道:“皇后殿下言重了,妾不敢。”
“不敢?指量我和武惠妃水火不容,故而支使一個瘋子在朱雀大街上鬧事,你柳氏中人早已經是膽大包天了!別以爲案子已經結了,便可以逍遙法外坐享其成,也別以爲殺人滅口就能一點破綻都沒留下!你要是真的做得這般滴水不漏,怎會有人捅到我面前來!”
儘管先後傳到自己耳中的兩個消息都不可證來源,但王皇后並非沒有見識的深宮婦人,此刻緊緊盯着柳婕妤,見其額頭已然見汗,她心中頓時信了七分。知道柳婕妤隨行宮婢內侍都被自己的人擋在外頭,這番情景這番對答不入第三人之耳,她便面色陰冷地哂然一笑。
“這兒沒有外人,你若是不肯承認,那麼很簡單,我直接稟告了三郎!就是把京城鬧一個天翻地覆,這結果也總能夠水落石出!要知道,自從當年柳奭觸怒則天皇后,因大逆罪被誅殺,闔族受到牽連貶爲奴婢,儘管如今他一族昭雪,又不和你一支,可終究關中柳氏已動了根基。若武惠妃亦是一朝成功,你覺得她會放過你?關中柳氏就等着連根拔起吧!”
驚得花容失色的柳婕妤終於聽到了這話裡話外的一線生機。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挪動着刺痛的膝蓋向前數步,這才深深叩首道:“皇后殿下,妾身真的不知道怎會有這樣匪夷所思的傳言!妾身蒲柳之姿,能夠入宮已經是萬千之幸,不敢奢求其他。皇后殿下仁慈寬和,妾身一直都敬服有加,若是能爲皇后殿下效犬馬之勞,妾身自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
儘管柳婕妤仍然沒有承認此事與己有關,但這措辭謙卑的臣服之語,無疑表明了態度。此時此刻,王皇后不禁哂然一笑,右手中指那鮮紅的丹蔻一時深深陷入了座下軟墊之中。
她當然恨不得讓柳氏粉身碎骨,可是,她更需要人來抗衡武惠妃!
於是,她沉默片刻便傲然笑道:“聽說你家侄兒今歲京兆府解送只得最後一名?等第方纔有歲舉及第之望,他這名次未免太過低了。江南西道衡州有一義學,頗爲有名,不如讓他去好好學一學,也免得貽笑方家!若是沒個出息,也不用回來了!”
要想讓我繼續信你用你,便把你那做下此事的嫡親侄兒,遠遠放逐到那嶺南之地去!正好她那死去妹夫的嫡親弟弟,因被厭棄,這些年千辛萬苦做了些政績,如今不過才升到衡州刺史!
面對這般提議,柳婕妤一時恨得咬牙切齒,許久方纔字斟句酌地說道:“皇后殿下,十郎是不懂事,可我家兄長只有這一個嫡子……”
www_ⓣⓣⓚⓐⓝ_¢o
“嫡庶之分,就真那麼要緊?”王皇后冷笑着打斷了柳婕妤的話,口氣異常冷冽,“三郎亦非嫡子,當今皇太子也非嫡出,至於朝中,蘇相國當初不過混跡於僕傭之中的孽庶,如今官拜相國,誰人敢提他的出身?柳家若是將來讓你那侄兒掌管,將來只有一個下場!”
面對這赤裸裸的警告和威脅,柳婕妤頓時分外心驚肉跳。而就在這時候,王皇后撂下了最後一句足以成爲壓垮駱駝最後一根稻草的話。
“能夠查知此事,將其捅到我面前的人,不外乎就那麼幾個。你以爲你那侄兒留在京城,還會有命在?”
此時此刻,柳婕妤的臉色已是一片死灰。她咬着嘴脣沉吟良久,這才曲首拜道:“妾謹遵皇后殿下吩咐就是。”
然而,想想如此就捨棄了侄兒,她又心中不甘心,隨即擡起頭來說道:“皇后殿下,妾斗膽直言,柳家十郎固然罪該萬死,然則若非王家大郎膽大包天,怎至於如此地步?而且,若非杜十九郎恃才傲物……”
“夠了!”王皇后厲喝一聲,見柳婕妤閉嘴不敢多言,她便冷冷說道,“你以爲還有和我討價還價的餘地?不用多說了,退下!”
等到柳婕妤花容慘淡地行禮退下,王皇后方纔攥緊了拳頭。把消息捅到她這兒的,前後兩撥,料想不過是武惠妃和王毛仲。既然能用這法子收伏柳婕妤,未必就不能把王毛仲收歸己用!要知道,唐元功臣之中,最受李隆基信賴的便是王毛仲。而柳婕妤,她將來自然會讓其和關中柳氏那些瞧不起她的人死無葬身之地!至於那杜士儀……不過出身京兆杜氏的一微不足道書生,何需留意!